十八、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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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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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一个乡村医生的出面阻止,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提议在适当的时候将我埋葬了。如果说我在过去的年月里曾对某一类人抱有恒定的好感,那就是医生。尽管他的语调依然是冷冰冰的。
这种情形有些类似于在乡村常常可以看到的魔术表演,尽管人们确切地知道魔术师在一开始就设置了一场骗局,但人们还是唯恐遗漏掉这场表演的每一个细节。
死了,死了。
在乡间,对死亡的恐惧和拒斥往往包含在一系列令人费解的禁忌之中,这些禁忌又慢慢地演化为一套极为古怪的风俗和礼仪。这种风俗仿佛给死亡划出了一九-九-藏-书-网条界线,使人们的行为和语言都受到约束。由此我们便可知道,生死只有一篱之隔,一旦跨越了它,生命的花朵即刻便会凋谢。
在所有那些人中,唯一对我的死真正感到悲伤的是小琴。她的悲伤来自于善良的天性和少不更事。通常,一个愿意和垂暮的老人相伴的少女,除了一副菩萨心肠之外,还必须多少有点迟钝。
当我在枣梨园北侧的一间阁楼里昏睡了两天之后,村里的人开始像潮水一样涌进来看我。一批走了,又换成另外一批。在我朦朦胧胧的意识之中,我知道有些人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他们藏书网轮番从我床头走过,不时地按一下我的脉搏,将我的眼皮翻开来看看,将我的身体摆弄来摆弄去,然后用很有分寸的语调宣布了我的死亡。
我是一个将死的人。在村人的眼中,我或许早就死了。几乎对所有的人来说,死亡都是一件令人望而生畏的事,因为他们害怕突然中止的生命会使他们失去尚未经历过的一切乐趣。这种害怕有时还因为人们无法弄清消逝的生命最终归入何处。
院子里树啸阵阵。那些当年栽下的树苗现在长得又高又粗。我已经记不清哪些树木是母亲栽下的,哪些是小扣、杜鹃以及我自己栽下的。藏书网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些女人,她们站在一棵棵树下,一边用铁锹给树木培土,一边静静地说着话。
枣梨园的衰败、颓圮好像发生在一天夜里,发生在一片遥远的嘈杂声中。透过窗户,我看见一道道断墙,毁坏的亭阁掩映在树木的背后,再往前,就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成熟的棉铃和晚稻田。在平坦而绚烂的田野里,一棵棵向日葵稀疏地伫立在秋风中,有时,它们和守望庄稼的稻草人难以区分。
现在,我面前的这道藩篱已经被拆开了。死,附着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血液中流淌。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这种语99lib.net调使人尴尬不安。它既不流露出欣喜,更谈不上悲伤,就像对待一个羁旅他乡的客人一样,既不表示厌烦,也不提出挽留。
在母亲的弥留之际,有一次,她突然央人将我叫到了她的病榻前。她告诉我,几天来,她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她对我说,她终于明白人在死之前为什么要忍受那么多的痛苦的折磨,这种折磨带来了厌烦,同时也减少了恐惧。任何一个长久地被病痛纠缠的人都会从内心激发起对死亡的好感,就像经由黑夜来到白昼一样。她在跟我表述上面的意思的时候,我看出,她是那样地渴望消失,渴望走入死亡的黑暗之中,http://www.99lib.net就像急急忙忙地要去赶赴一场盛宴一样。
死了,死了。
我从绵绵的酣睡中醒来,正好是阳光洒满窗前的早晨。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眼睛像是被树胶粘住了,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我感到自己仍然置身于仲月楼的医疗所里,听着他讲述天气,酒,一副棋局,女人。有时,我觉得躺在一只梭子木盆里,在童年飘满槐树花的河流上顺着静静的流水驶入树荫的深处。
每天早晨,我都在仔细地分辨来自村里的各种声音。无论它来自哪个偏远的角落,当它传到我耳边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嗡嗡的喧响。现在,谛听这些声音成了我和外界联系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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