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我来到了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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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我来到了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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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黑咕隆咚的,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只是在每天早上送饭的时候,窗户打开,才可以透进来一道光柱,它是那样的强烈,以致我有好长一段时间睁不开眼睛。就像儿时躺在阁楼上等候母亲上楼一样,我日复一日地盼望着那扇窗户会突然打开,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但我总可以通过它看到窗外的一些东西:天空中飞过的一只乌鸦,黎明时分士兵上操的队列,以及喷着响鼻在阳光下静立的马匹。在等待中,时间是通过窗外树上长出的新芽,以及雪水融化后淙淙的水流而具体呈现出来的。
所以,那天下午执行枪决的场面突然变得令人惊异的残酷。那三个士兵被剥得一丝不挂,他们站在操场边的那排槐树下,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打抖。山东籍的士兵双手交叉捂住了私处,由于对突然宣布的死刑毫无准备,他徒劳地闪到槐树的背后,企图以此阻挡前方射来的枪弹。麻脸大汉显示出了孤注一掷的勇气,他一遍遍地叫着“妹夫”,希望那位负责行刑的副校长改变主意,但由于惊慌,他时常将“妹夫”叫成了“姐夫”,这使副校长的脸痛苦地涨红了,他心烦意乱地朝行刑队挥了挥手。
不久之后,我们就得到消息,前线战事吃紧,部队急需用人,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离开信阳,奔赴战场了。
我们的宿舍紧挨着军校的围墙,围墙外就是一条宽阔的石子马路,我们在睡梦中常常被从窗前突突驰过的马蹄声惊醒,它把整个土房都震得摇晃起来,随着床架的剧烈的颤动,吊在上面的军用水壶便相互碰撞着,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每天都有一些前线的消息传到学校里来,起先,我因为还没有弄清谁和谁在打仗,因此,我也不知道那消息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匹灰白色的战马像一阵风似的掠过她的身边,那个女人还没有来得及叫唤就像九-九-藏-书-网一只小鸡似的被悬空拎了起来,我看见她拼命踢蹬着两脚,在马背上挣扎着。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麻脸大汉不高兴地转头朝我低声吼了一句:“沉住气,伙计!”
尽管我在禁闭室只待了三个月,我感到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我从禁闭室出来的第二天,收到了一封杜鹃寄来的信。
我们的学校设在信阳城南的几座低矮的房子里,一条河流呈扇形将它围在了中间。在一年中的大部分季节里,河道是干涸的,我们常常能够看到河底的青草滩里成群的牛羊在吃草,河道中央还有细细水流经过的地方,堆积着颜色深浅不一的卵石和漂石。每天早晨,我们都能看见一些军官牵着马匹去河道的中间饮水。校舍中间有围墙的地方是一块圆形的操场,四周稀稀落落地长着一排排槐树。在树林的背后,有一块靶场和操场连在一起,再往南,就是在晚秋季节长势不好的高粱地。
我们勒住了马头。在夜晚忽明忽暗的月光下,我们看见一个裹着头巾的女人提着水桶正远远地朝这边走过来,看样子她是要到我们前面不远处的一块水塘里去汲水。
“这次你就算了,”他说,“刚才,那个女人已经被我们弄死了。”
随着秋天在一阵断断续续的阴雨天中消失,冬天跟着就来了。
我们的马在雪野里漫无目的地飞跑,村里传来的狗的吠叫在身后越来越小。最后,我们在一片黑压压的树林边停了下来。我们从马上下来,麻脸大汉有些迟疑不决地走到我跟前,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递给我,吩咐我先在树林外边望风。随后他们几个推推搡搡地将那个女人拽入了树林的深处。
杜鹃的来信促使我立刻准备将在禁闭室里产生的念头变成现实:我要逃走。就像我当初仓促离开麦村的情形一模一样,这个愿望使我寝食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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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是去年冬末寄出的,在路上走了差不多有两个月。这封信是由麦村的一个老人代写的。我在读信的时候,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杜鹃娴静的神态,她脸上既欢乐又悲伤的笑容,她趴在那只木桶边像牛犊一样咕咕喝水时的情景。
在母亲的葬礼上,九斤和尚告诉我,母亲弥留时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说:枣梨园就要出一件大事了。九斤和尚马上将这句话告诉了小扣,小扣随后又告诉了杜鹃,杜鹃听着只是淡淡一笑。
六月末的时候,军校的校长换成了曲仁丰,一个面容阴沉的河南瘸子。在他上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接连枪毙了五名军人,其中包括一名高级教官。他来到军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校舍的四周围筑护墙和铁丝网,并在操场边上修建了一个高大的瞭望塔楼。我曾经亲眼看见一个开小差的士兵在围墙的铁丝网上被机枪喷出的火舌撂了下来,就像一只被弹弓击中的鸟。
母亲临终前,也许已经知道了我要离开麦村的消息,她一次次央人将她的床铺垫高,以便她能够从厢房的一扇窗户里看到我的身影在桔麓山下走远。她终于没能等到这一天。半个月之后,当我走在去信阳的路上,面对着道路两旁在秋风中萧瑟战栗的白桦林带和一座座荒凉的沙丘,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当初迁徙中的旅途,我的眼前出现了母亲美好的形容,混杂着恐惧和渴望。我渴望能够再次回到她的身边,回到她年轻而忧郁的目光之中,回到她临终时痛苦的叫喊声中去。我知道,对于自己亲人的感情最好不要推究得太深,但对于母亲而言,它永远是可以被越来越遥远的道路度量出来的。
一路上,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山东籍的士兵不时地找出一些话来安慰我。他告诉我,现在学校纪律松懈,军心涣散,他们干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况九*九*藏*书*网且,那位麻脸大汉是保定人,他的妹夫就是军校的副校长(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麻脸大汉立即在马上显露出一副得意非凡的样子)。
第一排枪声响过之后,两名士兵一声不吭地仆倒了。麻脸大汉精赤条条地狂叫着,转身朝收割后的高粱地里奔去,当他一跷一拐地跑到那条河道的堤岸上时,一颗子弹从身后追上了他。
上灯时分,我们来到了河道下游的一片开阔地带。一座村庄在阴沉沉的夜幕下呈现出来,零星的灯光在村落上空闪闪烁烁,偶尔能够听到村子方向传来的一两声狗叫。一轮弯月在厚厚的云层中穿行着,泛出一缕缕冰冷的光芒。
在信阳的那些令人窒息的日子里,我学会了打毛瑟枪、马克沁机枪和迫击炮。学会了偷偷地吸大烟以及只有傻瓜才学不会的使自己快乐的方法。学会了在奔驰的马上,用马鞭撩起女人的裙子。实际上,我们在信阳只待了两年多的时间。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突然接到了在操场上紧急集合的命令,我们刚刚来得及排好队,一辆军用敞篷汽车一阵烟似的驰入操场,曲仁丰拄着拐杖从车上下来,走到一个临时搭成的土台上给我们训话。树上的知了兹兹啦啦地鸣叫着,我的心里一直盘旋着如何逃走的念头,校长的训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在信的末尾,她告诉我,第二天她要赶个大早,因为她要将这封信拿到离麦村四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去投寄。
杜鹃在信中告诉我,冬天的时候,家里的山羊生出了二十只羊羔,院里新栽的几棵腊梅到了下雪的日子已经开出了一朵朵黄花。母亲死后,她已经下地干活,现在她学会了所有的活计,给番薯育苗,给麦田施肥,还学会了纺线。她现在仍然和小扣住在一起,而九斤和尚已经在十一月份离开了枣梨园,到桔麓山下的一个林场种植烟草去了。不过,他偶尔也回枣梨九九藏书网园看看,或者托人捎一些茶叶来。杜鹃告诉我,前些日子她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会在冬至这一天回到家里,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因此,她从集市上买回了一只兔子,放在炉子上炖着,还在一只脸盆里发了面。冬至那天晚上,她独自一人守候着火炉,深夜的时候,脸盆里的面都涨得满出来了。她说自从我离开枣梨园以后,她的梦就忽然变得不灵验了。
过了很长的时间,那几个人才从树林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麻脸大汉嘴里叼着一枚草茎,来到我跟前,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一天傍晚,和我同住一屋的一位山东籍的士兵悄悄地把我叫到屋外,问我是不是愿意跟他们一起去打猎。一个麻脸的大汉告诉我,下雪天,野鸡和兔子都会从洞穴里钻出来找吃的,一个晚上可以打十几只,我想了一下,就同意了。
麻脸大汉嘿嘿地笑了一下,一松马的缰绳,几匹马便甩开四蹄跑了起来,这时,我听见村里的狗叫得更厉害了。我们很快就赶到了水塘的边上,那个女人正提着满满一桶水从水塘的坡底下走上来。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扔掉水桶朝村子的方向没命地跑起来,恐惧使她忘了呼喊,她没有跑出多远,我们的马很快就撵上了她。
我当时还没有学会骑马,那位麻脸大汉让我坐在他的马后,我们一行四人悄悄绕过形同虚设的岗楼,顶着怒号的风雪,穿过操场尽头那块光秃秃的高粱地,走到了野外茫茫的雪原之中。
在接下来的那段寒冷的日子里,我是在由一间仓库临时改成的禁闭室里度过的。那时,我第一次有了被囚禁的经验。
副校长精明地意识到,他因徇私情已经失去了上司的信任,为了杜绝军校里沸沸扬扬的流言,他果断地下令加重处罚。
散操以后,一个同屋的士兵告诉我,我们已经毕业,经过十来天的短期集训之藏书网后,就将开赴前线。
这件事情出人意料的结果直到一个月之后才清晰地呈现出来。据说事发以后,麻脸大汉的妹夫曾一度想将这件事遮掩过去,他的努力差一点获得了成功。但稍后发生的另一件事使情势急转直下。一天夜里,校长的二姨太去保定大戏院看戏,回来的路上被一群油里油气的兵痞拦住了,由于侍从的竭力阻止,虽未发生不测,但姨太太一连数日的哭诉终于激怒了校长,他把副校长叫到自己住宅严厉训斥了一通之后,下达了执行枪决的命令。
来到信阳的最初几天,我们就嗅到了充满火药味的战争气息。汽车引擎的嗡嗡声一刻不停地在耳畔萦回,大批的马匹和牛拉的车辆、火炮,在大道上扬起漫天的尘土。在城内闹市区的酒楼、茶肆和妓馆的门前,那些身穿靛蓝色和屎黄色军服的官兵三二成群地东游西荡,偶尔也有一些从前线撤退下来的士兵从街上走过,他们裹着绷带,面无表情。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麻脸大汉没有提出来让我在外面望风,而是让我跟随他们一起进入树林,我会不会像他们一样,跨上那个女人的身体,在肆虐的风雪中,给她以致命的一击,并在她的肌肤上留下耻辱的印记?我虽然无法肯定我一定会这么做,但也找不出拒绝的确凿理由。这使我感觉到我实际上和他们是一类人。
在回来的路上,我的心里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我的虚假的怜悯也许使我惦记着躺在树林中的那个女人。我想起当我们的马朝那片水塘扑过去的时候,她在封冻的河边敲冰时的情景,想起那只水桶(它在我眼前呈现出杜鹃的笑容),它翻倒在雪地上,黑色的水流汩汩而出。
我裹紧了大衣靠在一棵榕树上,开始感到了巨大的恐慌和不安。风卷起干冻的雪粒在树梢上空呜咽着,其中夹着那个女人一两声凄厉的尖叫。过了一阵,那个女人的叫声渐渐平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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