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宋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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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宋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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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儿的孩子就是我生的,你拿我怎么样?我跟自己的女儿睡觉犯了什么法?”
路书记本来只是打算私下里悄悄地劝劝他,让他注意影响,现在,事情已经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也感到了有些不安,因此,他久久地看着勃然大怒的宋癞子,一时找不到话说。
当时,第一批插队的知青已经从南京城里下放到了这个偏僻的山村。
那口钟是从一台手扶拖拉机轮盘上卸下来的钢圈,它兀自吊在运河边的一棵槐树上。每天早上五点钟,敲钟人,原先村里的一个铁匠,就会拎着榔头走到河边的树下。这个老人非常喜欢敲钟这桩事,他一定是把敲钟当作了世上最重要的事来做,因此,每一下都敲得非常用力。
“你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比老子多读了几本臭书吗?”
进驻麦村的工作队是在一九五三年撤销的。路队长却留了下来,成了麦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在一年中的部分日子里,他和宋癞子总是形影不离地出现在村头、棉花地里、打谷场上。渐渐地,人们发现,宋癞子无时无刻不在模仿那个货郎的一言一行:走路的姿势,说话的方式,甚至背诵毛主席语录时的语调。所不九_九_藏_书_网同的是,宋癞子常常将毛主席语录记错,每当他背不出来的时候,就用自己的话加以补充。有一次,他将“一不怕死,二不怕苦”说成了“一怕不死,二怕不苦”。货郎便当众批评了他,并给他加以纠正。宋癞子当面点头称是,背地里却对他手下的那帮年轻人一个劲儿地抱怨:
宋癞子是在一九三九年当上村长的。当时他的母亲因中风刚刚死去不久,宋癞子将家里剩下的房产和田地变卖一空,准备到海边去贩盐。那个神秘的货郎在麦村第一次出现的那年夏天,宋癞子突然打消了外出漂泊为生的念头,在麦村留了下来。在他当上村长的第二年,他从邻村的一个大户人家娶来了老婆。解放后不久,在席卷中国南方的三年自然灾害的年月里,那个女人跟着一位破败的商人远走他乡,给他留下了一个不到七岁的女儿。
在解放初期,这个出身贫寒的货郎曾经苦心孤诣地迫使他治下的村民读书识字,他经营多年的识字夜校并没有激发起人们对知识的兴趣,而现在,在促使他下台的这股风潮之中,麦村的棉农却立刻相信了知识的威力,并对那些不谙农事的城市知青另眼相看。
他们坐着一辆披红挂绿的卡车来到村头的时候,引起了村里那些棉农长盛不衰的好奇。没有人知道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城市青年为什么突然来到这座山村,这九九藏书网些满面忧容、垂头丧气的年轻人给棉农的印象总是在劳改犯和工作组之间摇摆不定。这些城市青年整天哼着小调在村子里东游西荡,对于农事的无知简直叫人吃惊,他们无法辨认出稻田里生长的稗草,无法分辨出榆树和椿树,无法通过羽毛区分鸡鸭的性别,甚至连烧火煮饭也没有学会。他们在来到麦村的第一天就将全村小孩的眉毛统统刮掉了,这种恶作剧使得村里的一些老年人表现出了不满。所以,在几天之后的一次欢迎大会上,宋癞子在做完了长篇讲话之后,为了在这批知识青年面前显示一下麦村社员的阶级觉悟,便突然启发性地问大家:
这件事随着冬天降临的一场大雪很快就平息下来,事后两个人都在私下里做了一通深刻的自我批评,不久便言归于好。但仇隙的种子却在宋癞子的心头暗暗扎下根来。他们之间的这种摇摇欲坠的紧张关系到一九六九年的夏天便彻底宣告破裂。
这件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被人们淡忘,他的女儿在产下一个六指幼女之后,事情就不明不白地搁置起来了。
“路书记就是死心眼,说颠倒了几个字,意思还不是一个样?”
只要一听到上早工的钟声,杜鹃就会感到心慌意乱。村上的棉农早就熟悉了公鸡报晓的啼鸣,熟悉了在渐渐发白的曙色中慢慢醒来,因此,很久以来,人们怎么也无法习惯九九藏书网那种单调而刺耳的钟声。杜鹃说,在往常,村里只有死了人或者失火的时候才会敲钟,而现在,它总是抢在打鸣的公鸡前头,天还没亮就将人吵醒了。
在众人的劝解声中,宋癞子越说越激动,最后,他将本来不该说的话也一并捎带了出来:
这帮知青一天在生火做饭的时候,差一点没把房子烧起来,从那以后,他们便轮流在村民家里供饭。到了秋天的时候便出了一件事,这件事情本身很不起眼,但是它却拉开了麦村日后一连串事件的序幕。
这个漂亮的姑娘在知青中享有崇高的威信,这件事立刻激怒了那些年轻的知识分子。尽管村里的老人在这件事上曾给予了那个可怜的姑娘一些同情,但知青随后的报复却使他们胆战心惊。
我从越河劳改农场回到麦村的时候,他的女儿刚满十九岁。我常常看见她腆着肚子到运河去洗菜,在那些日子里,宋癞子正为他女儿越来越大的肚子而忧心忡忡。他曾在村里四处追查那个抢先给他女儿下种的酒色之徒,他在一次社员大会上严肃地指出:这是暗藏着的阶级敌人对我们发动的又一次猖狂的进攻。
一九六八年冬天的一个中午,为了庆祝丰收,村里在小学的祠堂里摆满了酒席。在筵席将散的时候,路书记和宋癞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是多年他们第一次公开争吵。宋癞子借着酒意将久居人下的屈辱一股脑儿地倾泻九九藏书网出来,他跳到了一张酒席桌上,指着货郎破口大骂:
在这群知青当中,有一位姑娘,名叫小芙。和我在以往的战争年月中见到的那些城里女人一样,她有着白皙的肌肤和像纸花一样虚弱的外表,她的不苟言笑的矜持和忧郁的气质使她具有了一种神秘的魅力。每当她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和肥大的草绿色军裤在阳光下走过,便招来了众人羡艳的目光。
村上的几个老人就异口同声地答道:“很有必要,很有必要。”
在那些年月,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往往一觉醒来,世界已经完全变了个样。那天早上的情景正是这样。我和杜鹃跟着闹哄哄的人群来到了枣梨园外,我看见院外的粉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大字报。那些目不识丁的棉农虽然无法看懂墙上的文字,但他们从当时肃穆而紧张的空气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路书记仿佛在一夜之间就下了台,就在他刚刚搬进枣梨园不久,人们又亲眼看见他卷着铺盖回到了河边的小屋里。按照上级的决定,路书记本来应该被遣返原籍,但据说他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属,因此依旧留在了麦村。
这件事是由小芙引起的。那天中午,当他们在一户社员家吃饭的时候,她偷偷地将一块带猪毛的肉扔到了地上。这一不经意的举动被坐在一旁的货郎暗暗看在眼里。这个佃户出身的共产党支部书记是麦村一带第一个对这批知青的下放感九九藏书网到不满的干部。在村里欢迎大会结束的当天,他就将这批知青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近乎训诫地将他们教育了一通。当时,麦村一带隐伏着的潜在的饥荒正使货郎成天愁眉不展,为了迎合这些城市青年挑剔的口味,他还是让人想方设法弄来了猪肉。当小芙将那块肥肉扔到桌下的那一刹那,一股无名的怒火使这个昔日温文尔雅的货郎失去了理智,他当众将小芙训斥了一通,然后强迫她将那块肥肉拣起来吃下去,这就导致了小芙一连串的呕吐。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有没有必要?”
杜鹃对于宋癞子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惧怕。他常常带着一帮年轻人突然来到枣梨园,这时,杜鹃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羊羔一样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神情,她往往不是将一缕绒线弄得一团糟,就是将毛衣针戳到了手背上。后来,当我们被赶出枣梨园,搬到村西的那座小木屋里住着的时候,宋癞子的影子依然跟着她。有时他们在路上碰见了,杜鹃远远地就扭头往回走,而在这个时候,宋癞子往往出其不意地叫住她。
随着那口钢钟发出当当的声响,准备下地的棉农就从村中的各个角落赶到河边的晒场上去集合站队。每当那种沉重而急促的声音在黎明的天空回荡的时候,我都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战争年月,回到了战马的嘶鸣和穿过雾障的凄厉的军号声中。我感到,钟声不仅混淆了时间和感觉,而且也搅乱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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