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一九二五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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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一九二五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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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这名士兵没能赶到那里。我们在翻越一座雪山的时候,我听见他突然惊叫了一声,失足滑下了陡峭的山坡。他的身体像一只皮球似的沿着山坡朝山下滚去,随后被高耸的岩石抛了起来,在黑漆漆的山谷里消失不见了。
回到营地的第二天晚上,营长约我到城内的澡堂去洗澡。一路上,他显得非常高兴,嘴里不时地哼着小调。我们走到城门边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和女人干过那种事,我告诉他我在入伍前就结了婚。他接着又问,除了老婆之外,有没有过其他的女人。我想了想,坦率地回答了他。
尽管我意识到当时离开麦村是一个莫大的错误,但后来我已经彻底打消了逃亡的念头。由于山水阻隔,路途遥远,即使逃出了军营,也逃不出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我慢慢适应了军营里的一切,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吃生马肉,喝铁锈一般的污水,在行走中的战马上打瞌睡。
第二天傍晚,我正在帐篷里吃饭,一阵急促的集合哨声在屋外响了起来。我拖着枪赶到帐篷外的空地上时,士兵们已经在雪地上排好了队。我们得到一项紧急命令,师部让我们三个营连夜急行军,迅速赶到黄村,必须在次日黄昏之前将村外河道上的一座断桥重新修好。
十二月十日晚间,这支濒临绝望的部队发生了火并。双方在交火时都使用了九-九-藏-书-网重武器。这场由于两名军官的口角而引起的冲突很快波及了整座军营。枪声、叫喊声和咒骂声连成一片。我从伙房的一只倒扣的军锅里爬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我看见一个头上裹着绷带的士兵端着枪将一名军官逼到了墙角。
后来,尽管这件事在军营里议论了很久,可是到最后,也没人能够弄清这件事的真相。不过,事后我们都从这件事上得到了好处。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一瓶酒,一枚铜钱大小的军功勋章。这是我从军以来得到的唯一的一枚奖章。
“我们连夜行军赶到黄村,难道就是为了在冰凉的河水里站上两个钟头?”他抱怨道。
士兵毫无表情地朝他逼近。
这场内讧一直持续到凌晨的时候才被完全镇压下去。那些躺倒在营帐边的一具具尸体已经让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了。
我们赶到黄村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积雪在阳光下静静地融化着,村里一片寂静。在这里,似乎看不到一点战争的迹象,村民们好像被我们这支突然降临的部队吓呆了,他们在村子里四处奔跑,传播着即将打仗的消息。我们沿着这片荒凉的村庄转悠了半天,除了几丛低矮枯萎的荆棘之外,几乎看不到一棵树。村里的一个老乡告诉我们,要找到搭桥用的树木必须到十几里地之外的山上去砍。
黄昏很快就降http://www.99lib.net临了。这时,天色忽然转阴,河面上朔风怒号,北风卷起细细的雪尘在空中翻滚着,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团长将三个营的营长叫到跟前:现在时间已经到了,你们开始下河吧。那三个营长朝身边湍急的河流看了一眼,似乎还想讨价还价,站在原地没有动。团长一着急就把腰里的手枪掏了出来。我看见在河面冻得瑟瑟发抖的军官开始脱衣服,嘴里小声嘀咕着。不一会儿,我们就像一群被驱赶到河边的鸭子一样,陆陆续续地下了水。刺骨的河水很快就使我的身体麻木了,我们站立的位置恰好是河道的中心。水下是酥软的污泥,河面上水流很急。那扇搁在肩上的门板在水流的冲击下左右摇晃着。
那条河流就在村庄的背后。河道靠岸的地方结着一层薄薄的封冻。这条河流在过去的某一个时候曾经遭到炮火的袭击,桥面似乎被炸飞了,只有一些桥桩歪歪斜斜地矗立在急急的水流之中。桥桩上覆盖的积雪还没有化掉。
修林是蛰伏在黄河河套边的一个小城。四周光秃秃的,城外的道路两边稀稀落落地种着几排桦树。我们的营地安在城外的一条干涸的河床边,往南不到二三里,就是黄河那一带弯曲而浑浊的水线。
冬天很快就来到了。雪一场接着一场地下着。部队的供给线让冰封的道路给切断了。http://www•99lib•net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我们每天除了将马匹遗下的粪便收集起来,晒干后当燃料,就是在营帐里睡觉。
这名军官是非常可笑的。我想正是由于他最后的这句话使他立刻就送了命。在一连串子弹的射击声中,他的身体在空中飘了起来,弹在了身后的墙上。
现在依然听不到什么动静,根本就没有任何打仗的迹象。河边的封冻在夕阳斜斜的光线下闪耀着细碎的光芒,像是有无数颗针刺在水线上跳动。
营长嘿嘿地笑了起来:“鬼才知道。也许是司令官要送他的小老婆回城过年,忽然又改了道。”
几名军官蹲在河边的沙地上,正在为搭桥这件事激烈地争吵着。其中,一个年轻的军官兴奋地猜测着前方的战事,他说既然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静,既看不到突围的部队,也听不到枪炮声,那就说明战役已经结束,或者我们的部队已经打赢了,因此,搭桥这件事也就毫无意义。另一名军官驳斥说,我们的军团自从前年整编以来就从来没有打过一次胜仗。最后,团长用无可置疑的语调提醒他们:我们现在是在执行师部的命令,前线的胜负之分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他说,虽然我们找不到搭桥所用的树木,老百姓家的门板、床铺总还是现成的。
一个自身很敏感的人绝对受不了另外一个人的敏感,这个士兵所提出的www.99lib.net一连串问题也正是我自己希望提出的,它加深了我的烦躁和不安。最后,我很不耐烦地告诉他:等你到了黄村之后,一切就会明白的。
在这片荒凉的雪原中,听不到鸟叫,听不到枪炮声。日复一日的等待似乎永无尽期。我们的所有感觉渐渐地也像是被风雪冻住了。伤寒病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在这座兵营里蔓延开了。我们每天都能看见马匹驮着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朝黄河边运。处决逃兵的枪声常常在深夜里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干过步兵、骑兵、排雷的工兵,官阶升至团副。随着日益频繁征战,家园在我的感觉中越来越近,逃跑的念头也与日俱增。已经有很久没有收到杜鹃的信了,事实上,她即便给我写了信,我也无法收到。她在冬天银灰色的雪光之中静静剪着窗纸的样子总是一次次浮现在我的眼前。好像每一次作战、行军、扎营总是在为逃亡作准备似的,我慢慢地对这个念头上了瘾。我先后逃跑过三次,最后一次差不多已经获得了成功。我们在茫茫黑夜中奔跑了一天一夜,已经能够看到徐州城内闪闪烁烁的灯光了。作为那次未遂逃亡事件中唯一的中级军官,我侥幸活了下来,但在降级后调离了我原先所在的二十八师。后来在第六骑兵师第十二工兵营待过很短的一阵之后,来到了现在的这支机动部队。
“混蛋,别开枪,我99lib.net是旅长!”
我左腿上的两处伤口现在又开始隐隐作痛,但幸好,它们使我总是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河道另一端的几个士兵像是快要支持不住了,他们扛着的一扇门板一连好几次被流水冲走,他们凫着水游过去,将它重新拉了回来。团长吸着烟斗,在河岸的一侧朝远处光溜溜的旷野里张望,不时地看一下手里的怀表。
这次令人费解的架桥行动一直等到月上河面的夜晚才算结束。在返回营地的路上,我们一边往前走,一边议论着这件事。我们营的一个班长一个劲儿地骂娘,诅咒着眼下越来越恶劣的天气。
八九月间,我们的部队开到了奉城、罕达一带。十月份抵达黄河之北的修林。这几个月中,部队除了在行军途中有过几次规模很小的遭遇战之外,没有重大战事。
中午过后,村庄里已经看不到一个人了,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事,他们正用毛驴和骡子驮着粮食,赶着猪羊朝山区的方向迁徙。我们长时间伫立在河边,对着那条宽阔的河道一筹莫展。
“别开枪!”那个军官叫道。
黄村距离修林大约有八十里的路程,沿途还必须翻越一座高山。我们还没有弄清楚这次行动的真正意图,就顶着凛冽的风雪出发了。在路上,一名入伍不久的士兵沿途不停地问我为什么要赶到黄村去修桥。我说,也许是在黄村一带激战的部队需要从河上突围。他又问我用什么来搭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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