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忍受
目录
十七、忍受
上一页下一页
我对他的讲述越来越感到烦躁。但一时又找不到另外的话题。
“你不要一上来就要脱人家的裤子。开始的时候,你要像对付一个小孩似的哄着她,跟她说一些好听的。”
护士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个士兵的裤子脱下来。他光溜溜的小腿靠近腿弯的地方,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四周的皮肉已经溃烂。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味。
这天下午我去那座庙宇看他的时候,他正在厅堂的一张香案上给一个受伤的士兵做手术。看到我进来,仲月楼将嘴上戴着的一只大口罩拉了下来,便于跟我说话。
“给了。”
那个士兵躺在香案上,半睁着双眼,微微喘息着,看起来伤得不轻。我看见他小腿上的伤口已经化脓了,被子弹击中的绑腿四周,血块已经凝结住了。
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很久也没有将火点着。
负责攻城战役的司令长官为此伤透了脑筋。“死几个人本来不算什么,”这位司令官有一次借着酒兴说道,“不过,这种场面会让敌人笑掉大牙的。”
“没怎么样是什么意思?”仲月楼慢慢地解着那条绑腿,士兵的腿抽搐得非常厉害的时候,他就停下来,让他喘口气。
“你一定是太心急了。”仲月楼对我说。
掩埋尸体的任http://www.99lib.net务并不像我们原先想象的那么简单,它常常使我们累得胳膊脱了臼,还要提防城楼上不时打来的冷枪。最糟糕的难题莫过于那些身负重伤的士兵。有时,我们刚刚将他们在地里埋好,他们就会拱开松软的泥土,像脱壳的蝉蛹一样自己爬了出来,除非我们用大量的泥土将他们压住。可是,在这个荒凉的沙砾地里要找到一撮泥土可真比淘金还难。
长阳城被攻陷的第三天早晨,我在城中的一座由庙宇改建而成的医疗所里又一次见到了仲月楼。
我们的攻城部队将这座城池围困了整整三个月。突击部队一连四次攻进了城内,又一连四次被对方从城里挤了出来。
掩埋尸体的主意是司令部的一个参谋想出来的,他建议道,对于那些胆小怕死的庄稼人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必须使他们确信:打仗根本不会死人。
“上回在戏院门口碰到的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他说。
“我想他的确已经死了。”仲月楼说。
长阳是通往西北边陲的一座重镇。自古以来,它作为传说中丝绸之路的一个驿站坐落在荒凉的那曲河边。
我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一行马队从庙宇前空旷的石板地上走过。最前面的
www•99lib•net
那匹马好像受了点轻伤,走起来一瘸一拐的,马蹄敲击着石板,石板连接处的缝隙中冒出一串串淤积的泥水。马上的那些士兵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无精打采,他们的身体在马背上左右摇晃着,不时抬头朝这边张望。马匹的皮毛黝黑发亮,腿弯里汗涔涔的。
仲月楼开始熟练地解下他的绑腿。绑腿的布带每一层都被淤血和泥浆弄得硬邦邦的,撕开时发出“兹兹啦啦”的声音。仲月楼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让她到床上去,她不干,就是这样。”
我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我想跟他谈一些别的什么。我想告诉他,几天前在城外护城河边埋掉的那些死人如今缠上了我,我常常在睡梦中看到他们蓝莹莹的脸,看到城墙上挂着的惨白的月亮,营地里一簇簇的篝火,看到那些埋入地下的士兵突然从沙地里伸出手来,我用铁锨将它们砍断,它们随后又像雨后春笋般地重新长了出来。
他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张香案边,好像拿不定主意是否需要将士兵腿里的弹头取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沮丧地脱下两臂的蓝布袖套,走到门边,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掏出一根烟斗。
“一上来你要跟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仲月楼接着说,九-九-藏-书-网“譬如说说你过去的一些什么事,说说天气,唱戏的戏文什么的,但就是不能说战争,它就像一堆臭狗屎一样,人人听了都会感到腻烦的。另外你在跟她说话的时候,手可不要闲着。”
仲月楼用一把镊子从那处伤洞里伸进去,试着将那枚弹头夹出来,有几次差一点获得了成功,但每次快要弄出来的时候,弹头又像泥鳅一样滑了进去。仲月楼抬起袖管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你开始摸摸她的小脸、脖子什么的,”仲月楼好像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他讲述的氛围里,“干这种事,你得有耐心才成。要是你开始碰她她就拒绝,你不要强迫她,停下来,换一个话题跟她聊聊,重要的是,你得让女人在甜言蜜语中失去警惕。”
在双方形成的拉锯战中,我们所在那个团又接到了一项特殊的使命。我们奉命扛着锄头和铁锹埋伏在城外那条护城河的河湾里,等到战争中止的间隙(往往是月光下的深夜),去城外开阔的沙砾地里掩埋尸体。攻城战漫长而又残酷,原先的攻城部队已损耗殆尽,后续部队必须源源不断地从外地调来。那些刚刚被招募来的士兵一看到遍地的尸体就会两腿哆嗦,他们往往举着枪在那片沙地上像陀螺一样九*九*藏*书*网打着转转,胡乱地打了一阵枪后就走散了,根本挨不到对方的城墙。
仲月楼没有搭理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门外。
“等到女人的身体开始发软,你才可以撩开她的裙子,然后抚摸她。只要你有耐心,女人到最后终会支持不住的。”
躺在香案上的伤兵此时已不再动弹,风从门洞外吹进来,撩起佛像前的一缕缕香灰,在厅堂里弥散开。
“别那么快地给女人钱。”仲月楼转过脸来对我说,“有时你对她们太好了,她们反而会看轻你的。”
他比以前更瘦弱了,幽暗的脸上像是正被某种病痛折磨着。不过,在我们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和往常一样沉静,嘴角挂着笑容,时常说一些令人开心的旧事。有时,他也会和我谈到一些相对来说比较严肃的话题,譬如历史、《红楼梦》等等。我们偶尔也下一两盘棋,在静默中打发掉一大段时间。
他一边用棉球给那个士兵的伤口消毒,一边将粘在伤口上的沙粒和草茎用镊子拣出来。尽管仲月楼做得非常细心,那个士兵的腿还是不住地颤抖着。
“没怎么样。”
太阳已经偏西了。我看见几个僧侣手持念珠,目不斜视地从寺院的一道围www.99lib.net墙边并排走过。即便是在战争期间,这座寺院例行的佛事依然没有中止。低沉的鼓声时隐时现地从寺院的深处朝这边传过来,其中夹着肃穆的吟唱和咴咴的马鸣。
这个任务很快就落到了我们三营的身上。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已经将城墙外的沙砾地种麦子似的翻了个遍,那些埋人地下的尸体使这块本来僵死的土地重新恢复了弹性。它像棉胎一样柔软,踩上去晃悠悠的,一些地方不时地冒出几缕腐沤的血水。攻城战一次比一次激烈,尸体也像沙子一样越积越多,我们不得不将那些尸体用毛驴驮着,拉到离城墙很远的水沟里去掩埋。
“那可真是一个好女人。”仲月楼说。
仲月楼用棉球擦着手,准备从伤兵的腿里往外取子弹。那个士兵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他痉挛的身体将香案弄出了一串吱吱嘎嘎的声音。
他已经将那条绑腿解了下来。他将它拎在手里看了看,随手扔到了桌边的一只装满棉球和肮脏纱布的竹篓里。然后,他让身边的一位护士将那个伤兵的裤子脱掉。护士犹豫了一下,朝桌边走过来。
仲月楼自言自语地说着。站在一旁的护士好像早就感到不耐烦了。她提醒仲月楼,那个躺在香案上的伤兵说不定已经死了。
“也许是吧。”
“给她钱了吗?”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