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五月
目录
三十六、五月
三十六、五月
上一页下一页
麦村的大多数人对于这件已成事实的桃色新闻感到难以置信,这对昔日的宿冤在没有达成任何和解的形迹之下突然同床共枕好像越出了他们经验和想象的范围。最后,村里的一个赤脚医生却在病理学上找到了解释,他在运用了一系列谁也听不懂的医学名词对这件事进行了大量的推断之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同情心有时会创造出人们难以想象的奇迹。
这年的五月是伴随着一连串的冰雹和梅雨来到麦村的。雨一场接一场地下着,天空一派灰黄。阴雨连绵的季节过于漫长,它将一切都弄得灰蒙蒙的,并在人们的脸上布上了一层青绿的雨色。
“城里的女人和乡下姑娘就是不一样。”
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一天深夜,村里的一个农民顶着斜斜的风雨,提着马灯去羊圈照料一窝刚刚出生的羊羔。当他沿着那条幽深的弄堂来到村头的时候,在一道闪电的光亮中,他看见一个人影在河边的树林里闪了一下。这个机警而好管闲事的年轻人没有按照原先的意图去羊圈给羊羔换草,而是径直来到了河边。河水哗啦啦地响着,树林里湿漉漉的树枝在风中沙沙地摇晃着,除了河道对岸偶尔传来几声青蛙的叫声外,到处都是雨水流淌的声音。有一阵子,他怀疑自己刚才也许看错了。当他准备提着马灯往回走的时候,他突然从一处篱笆的边上发现了一串脚印,刚才那个人也许是太心急了,在惊慌之余踩坏了篱笆。他举起马灯,看到那串脚印沿着竹篱当中的一块菜地歪歪斜斜地伸向远处。这几乎使他立即就激动起来,他顺着那串脚印,穿过那片篱笆菜地和一片竹林,来到了一间亮着灯光的小屋门前。
这个雨夜所发生的事使这个年轻人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但是,他没有立刻将这件事传扬出去,而是留给自己一个人单独享用。他日复一日地趁着夜深人静的夜色来到窗前,在墙根下一直待到黎明。几天之后,这个目光呆滞、神不守舍的年轻人乖张的举止引起了他母亲的注意,在她严厉的追逼下,年轻人于无奈,终于很不情愿地向他的母亲倾吐了一切。谁知他的母亲听后只是哈哈一笑:
九九藏书
“那个货郎又在河边转悠了,”杜鹃说,“每当雨停的时候,我总是看到他在树林里走来走去,看上去就像丢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
他们随后就为这件事情争执了起来。
当徐复观在一伙知青的簇拥下来到晒场的时候,他们已经将小芙的上衣扯开了。徐复观虽然已经八九十岁了,可是在麦村,他依然是一个令人畏惧的人物。他拄着拐杖走到晒场上,那伙年轻人一下怔住了。小芙兀自站在晒场的中央,目光中透出一种惯有的骄傲而沉静的神色,没有一丝的羞涩。
在麦村土生土长的这伙年轻人和城市知青之间素有积怨,他们动不动就在村里的打谷场上大打出手。事实证明,城市知青虽然文质彬彬,但打起架来却身手不凡,另外他们与邻村知青也常有联络,互为援手,因此,每次斗殴他们总是占有上风。在小芙这件事情上,麦村的乡巴佬终于得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
他的建议立刻得到了同伙们的支持,在这伙人99lib•net中只有一个人提出反对。这个十六七岁的青年当时正在镇上读中学,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他流露出了平常表露不多的纯洁,他用一种女里女气的腔调对他的同伴说:
他看见知识青年小芙和货郎一丝不挂地扭打在一起,但仔细一看又不像在打架。他听见小芙嘴里发出一连串类似打呃的声音,随后,她就哭了起来。
徐复观跺着脚,举起拐杖指着那伙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五月末发生的这件事使这个年轻人一夜之间就成了英雄。他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群年轻人跟着。有时,他在巷子口遇到几个晒太阳的老头,那些老人也拽住他,让他说说那个晚上看到的情景。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不屑一顾地对他众多的询问者说道:
“依我看,脱掉上衣就可以啦。”

她当天晚上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则连夜就将这件事向宋主任作了汇报。
货郎的小屋在村头的榆树林里。隔着一条弄堂,就是花儿那间早已坍塌的蜂房。蜂房旁边的裁缝铺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已经拆掉了,所以,一到下雨天,那片树林看上去就显得乱糟糟的,没有一点活气。
我注意到,在货郎的写字台上,一本日记簿翻开着,上面用钢笔潦草地写着这样几个学(一则日记的一个部分):
“怎么可能呢。”
在女记工员趾高气扬的呵斥声中,昔日威风凛凛的神情从他脸上一扫而光,他像一个小学生似的变得唯唯诺诺,无所适从。一年秋天,大队在稻收之后修筑运河,每人承包了相应的土方,大部分社员不到秋末就完工回家了,可是,一直等到冬天的风雪封住了河堤,人们依然能够看见他九九藏书飘忽的身影在雪花飞舞的河岸上时隐时现。一个积雪初霁的上午,在河岸饮牛的一个老人看到他一边呕着鲜血,一边挥动着锄头刨着封冻的泥土,不一会儿就在积雪覆盖着的河坎上栽倒了。老人跑下河堤,跑到他身边的时候,货郎已经醒了过来,他没有理会老人要他回家的苦苦相劝,再一次挥舞起锄头,一镐接着一镐地刨了起来。
当人们进一步追问这件事的细枝末节的时候,他依然用一种含混不清的描述回答他们:
当货郎沿着一条倒霉的道路越走越远的同时,知识青年小芙却似乎交上了好运。她梳着当时颇为流行的齐耳短发,穿着肥肥的草绿色军裤跟在宋主任的身后从枣梨园进进出出。由于很少下地干活,她的皮肤依旧保持着往常的白皙,她的身体也比过去更加丰满,神情既明朗又忧郁,这一切都衬现出她肢体压抑不住的风韵和活力。就在她即将被调往公社担任新职的前夕,在麦村五月的雨季,发生了一件人们难以想象的事。
货郎的停职检查在漫长的等待之中变得遥遥无期,后来,作为寄居在麦村的唯一一个外乡人,他的自尊心促使他做出决定,跟着社员一块下地干活。一开始,他几乎什么活也不会干。他挖的排水槽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他插的秧苗又浅又飘,太阳出来一晒,禾苗就大片大片地枯死了。村上的女记工员曾多次警告他: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就不得不被编入丙组劳力的行列中,跟着那些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去田头拾麦穗了。
货郎在那年夏天被突然免职之后,依旧保持着平常良好的起居习惯,突如其来的打击并没有像人们原先想象的那样使他一蹶不振。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雾99lib.net气腾腾的曙色中到河边刷牙洗脸,在树林里打太极拳,或者沿着河边散步。从那件事情之后,他几乎很少跟人们搭话,而是整天心事重重,锁眉不展。他的行为越来越显得乖张而神秘,他那间小屋整夜整夜地亮着灯光,没有人知道他的夜晚是怎样度过的。
斜斜的风雨透过木板房的缝隙不时地渗进屋子里来,在我们床前的地上积了一层浅浅的水潭。等到雨停的时候,杜鹃就蹲在门前,用一只木瓢一瓢一瓢地往外舀水。
在这件事情的过程中,人们一直不知道货郎的下落,他在那天黎明被人带走以后,从此就在麦村销声匿迹了。也许他被人押到了公社,也许被带到了更远的一个什么地方。后来,我在麦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
“毛主席叫你们文化大革命,又没叫你们脱人家裤子……”

“你们先出去,等我穿好衣服你们再进来。”
宋癞子想了一下,就朝身边的几个人摆了摆手。
在那些日子里,我和杜鹃都患上了失眠症,而他那间屋子散发出来的暗红色的灯光正好对着我们木屋的窗户。因此,一到晚上,杜鹃总要在窗户上掩起一顶竹匾。
“你该回去了,天已经亮了。”
老人那天上午在河边看到的情景也许在他心底激起了经久不息的感叹,事情过去之后许久,他仍然时常跟村里人提起它来:“人要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就怎么也转不出来,就像遇见了鬼一样。”
年轻人吹灭了马灯,蹑手蹑脚地朝货郎的那间小屋走过去。他悄悄来到窗前,里面传出来的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使他的心怦怦乱跳了起来。他在墙脚垫了几块砖头,扒住窗沿朝里面窥探了一下,里面正在发生的事差一点没让http://www•99lib.net他喊出声来。
宋癞子带着他手下的一批年轻人突然包围了货郎的小屋的那天凌晨,货郎和小芙正在床上沉沉熟睡。窗前闪动的马灯的灯火使货郎从梦中醒了过来,在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天已经亮了,就推了推身边的小芙:
“我的裤子一下子就湿了。”
他们将小芙带到村里的晒场上。他们让村里的一个理发匠替她剃掉了头发,然后,他们当中的一个年轻人突然提出,是不是有必要将她的裤子扒下来,让她丑恶的灵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就在这个时候,宋癞子带人撞开了门板,从屋外闪了进来。在货郎显得惊慌失措不明所以的同时,小芙却流露出女人特有的沉静和镇定,她像往常那样用一种矜持而低沉的语调对宋癞子说:
出事后的第二天,人们终于有机会来到他在河边的小屋。屋子虽然破败不堪,泥墙斑驳,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床上那条打满布丁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一切都保持着一名军人应有的朴素和整洁。我看见一张写字桌上堆满了没有发出的信件,后来大概桌上堆不下了,信件就成捆成捆地码在墙角和床底下。据说,在他刚刚下台的那些时日里,他也曾往公社和县委发过几封申诉信,但这些信最后又转回到了宋癞子的手里。当时,革委会几个年轻的干部曾向宋主任提出:索性将这个货郎送到劳改农场去算了。宋主任则表现出了作为一个领导者的雍容大度:“算了,算了,我现在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
从拂晓到中午的那段时间里,宋主任和小芙一直在枣梨园的办公室里谈话,事后,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中午时分,人们看见小芙眼泪汪汪地从枣梨园走了出来,她的身后紧紧跟着几个年轻人。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