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仲月楼
目录
十二、仲月楼
上一页下一页
仲月楼的老家在水杨庄,紧挨着长江,算起来离开麦村也只不过一天的路程。一年夏天,突降的暴雨冲决了江堤,他和母亲、两个妹妹在逃难的途中走散了。当时,洪水刚刚退走,到处都是裹满泥浆的庄稼,被淹死的猪羊,以及无人认领的尸体。仲月楼随着一群陌生的人流一直走到信阳一带,也没有打听到母亲的音讯,最后他决定去河北投奔他正在军队服役的父亲。
“拉稀。”
“昨天呢?”
仲月楼是一个有趣的人。我想,在这个沉闷死寂的军营中,他也许是唯一一个感到自由自在的人。他脸上时常挂着一种不经意的笑容,即便是当他在手术台上摆弄死人的时候也是如此。在我看来,这种笑容如果不是出于无奈的苦中作乐,至少也是一种玩世不恭。但是,它并没有妨碍我们很快成为莫逆之交。应该说,我起先不太喜欢仲月楼这个人,我们彼此之间成为朋友是因为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那天中午,我在营房的昏睡中被人推醒,一个军医模样的人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来到了我的床前。他是一个身材干瘦的青年,大约二十四五岁,长着一张鎯头般怪异的脸。他用一只蘸满酒精的手在我的额上摸了一下,就漫不经心地向我问话:
仲月楼走后没多久,我就接到了上司的命令,他们让我立刻到军团的临时医务站报到。作为参谋部唯一没有拉过肚子的军人,我被长期的阴雨弄得颓唐不堪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可是,没过几天,我就对医务站的工作感到了厌烦。那些染上霍乱的人必须迅速地隔离,隔离的竹棚搭在距营地几里之外的一个枞树丛里,中间隔着两座不高的山头。在泥泞不堪的山道上,往返运送病号,使我筋疲力尽。那些被霍乱折磨的九*九*藏*书*网士兵仿佛要将肚里的所有东西都呕出来似的,沿途吐个不停。我戴了双层的纱布口罩也挡不住那种刺鼻的酸臭味。
“她的名字比较复杂一些,”仲月楼说,“有人叫她副总参谋长,有人叫她军需处长,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什么名字,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拉不出屎?为什么?”
仲月楼告诉我,他刚刚来到第七军团医疗所的那会儿,就碰到了一件使人难堪的事。一天中午,他正和医疗所的几个护士在一座密林里吃饭,一个浑身泥土的伤兵一路嚎叫着来到了医疗所。“就像我们在乡下常常可以看到的魔术师的表演一样,他的手让匕首刺穿了。匕首是从手背上扎进去的,在手心的一边露出了四五寸长的带着血迹的刀刃。那个士兵疼得在地上直打滚,我和几名护士面面相觑,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将那柄匕首从他的手上取下来。我看见一个老军医,我原来的上司,正蹲在一棵榆树下,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最后,等到他吃完了饭,才打着饱嗝朝这边走过来。他吩咐我们将那个伤兵绑在一棵树下,他自己则找来了一把鎯头,对着刀尖的一端利索地猛敲了几下,那柄匕首当啷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也没有。”
事实上,我在仲月楼的医疗所只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很快我就接到了返回战场的命令。临走的那天,仲月楼一直将我送到了那座大山的山坳,最后我们在一块开满红花的红苕地边上站住了。分手的时候,他跟我说,如果我们再在一起待上一年,他就可以将我的病症治好,对于我时常拉不出屎的毛病,他已经翻遍了医疗所的所有书籍,并且已九-九-藏-书-网经找到了一些线索。
“那是部队在消毒。”仲月楼笑了一下。
仲月楼满意地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同时自言自语地说道:“拉不出屎,好,你是一个称职的军人。”
我没有话说。过了一会儿,仲月楼又问我:“你打过仗没有?”
在后来的那些年月里,在频繁作战的间隙,我常常能够看到他,有时是在奔驰的马上,有时是在两辆相向开过的战车里。不过,我依旧怀念我们在一起相处的那段时光,盼望重新相聚的时刻,以便延续我们之间永不厌倦的话题。
“军医可比兽医难多了。”仲月楼常常这样对我说,“因为你除了必要的医学常识和临床经验外,还得具有木匠、屠夫和裁缝的手艺。你得学会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将皮肤、肌肉与骨头分开,用锯子将胫骨锯断,用细细的麻线将裂开的皮肤缝合在一起。”
“我拉不出屎。”我迟疑了一下,回答他。
“她的名字叫什么?”我问道。
半夜的时候,我们看见山那边忽然腾起了一片火光,毛竹和树木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响不时地传过来。过了一阵,我们就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一股股焦煳的烟味。在狼狗一声接着一声的吠叫声中,我们突然停止了谈话。
在部队开拔前的一个晚上,我和仲月楼躺在山间的拦水坝上聊天。土坝的一边蓄满了雨水,映现出满天的星斗和山上营帐中的点点灯光,另一边,坝下的池水汩汩流淌着,发出轻微的淙淙之声。
那天晚上,我躺在凉飕飕的帐篷里,一夜没有睡着。儿时治愈的失眠症又撵上我了。我想起在我们的迁徙途中,父亲在月光下揭开轿帘,露出一张蓝莹莹的脸来。那个雨夜的枪声仿佛一直延续到现在。
“说实话吧,我们不会九_九_藏_书_网将你隔离的。”
“所有的事情都会被人忘记,”有一次仲月楼对我说,“这就好比朝墙上刷石灰,新的石灰涂上去,原先的颜色就看不出来了。”
“确实没有。”
“今天拉过没有?”
“战争有它自己的一套,你用不着替它操心,以后你慢慢就会知道了,你要习惯于忘掉这些小事。”
“你在军营中,常常可以看到一辆辆毛驴拉着的车子,上面装满了酒桶,那是给当官的喝的。有一回,炊事兵在运酒的路上,酒桶被一发炮弹击中了,等回到营地,桶里的酒已经漏得一滴不剩了。恰巧那天战事失利,三十四师的一个师长当场就掏出枪来将那名炊事兵给毙了。”
现在正是清晨时分。战斗似乎刚刚打响,我们听得见山那边传来的隆隆的炮声。我们懒洋洋地坐在医疗所敞开的门洞前,在暖烘烘的阳光下,看着对面山头上腾起的硝烟在空气中慢慢散开。在这段时间里,医疗所的四周非常宁静,伤员要等到战斗快要结束的时候才会运来。
“反正他们上了战场也是死,”仲月楼说,“这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么,什么样的事算是大事呢?”
那一年,他只有十五岁。他翻山越岭,沿途乞讨,找遍了驻扎在河北的所有营地,终于在第二年春天来到了他父亲所在的部队。一个骑兵营长告诉他,他的父亲非常不幸,他在上战场的第一天就被炮弹击中了,一粒弹片嵌进了他的颅骨,他几乎一声没吭就咽了气。后来,仲月楼获准在这支部队里留了下来。由于作战勇敢,在攻打莲池的战役中立下战功,他很快就被提升为排长、连长和副营长。但是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他起先是从一座高高的城墙上摔了下来,跌断了两根肋骨,接着又在一
http://www.99lib.net
次渡河的时候,失去了睾丸。“我想,它一定是掉到了河里。”事后,仲月楼在回忆这件事时,脸上依然残留着一丝惋惜的神情。他身上的伤口一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而且常常发炎化脓,这件意料之外的事使仲月楼不得不终身叉开两腿走路,就像一只鸭子那样。由于他小时候在乡村的一个兽医站当过两年学徒,又读过几本医书,他奉命从战场上撤了下来,几经辗转以后,来到现在第七军团所属的医疗所当医生。
“没有。”
“打仗的时候留点神,”仲月楼最后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只要没让子弹打中脑袋和心脏,我都会设法将你救活。”
“我记得那个隔离棚里至少有一半的士兵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
那场雨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等到云散雨收,阳光普照,小鸟重新在枝头鸣叫的时候,霍乱紧跟着又来了。霍乱开始在这片山谷里蔓延的最初几天,我结识了仲月楼。
“酒?”
仲月楼沉默了片刻,接着又问道:“那么,你是不是感到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什么?”
“山那边起火了,”我说,“也许是那些隔离棚被火烧着了。”
“攻占对方的阵地,或者自己的阵地被对方攻占,”仲月楼沉吟了片刻,又补充说,“当然还有另外一些事,比如酒……”
“没有。”
我看见那个小女孩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盯着我们看了一阵,然后转过身一溜烟地跑开了。
军校毕业后,我被指定在第七军团参谋部供职。当时的第七军团的一部分驻扎在宛汀、临汾一带。我赶到那里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一连串阴雨绵绵的天气。一连好几个月没有战事,部队在供给不足的情况下等待命令。我们的参谋部设在两座山峰之间的一九九藏书片低洼的山谷之中,那些用竹竿和松木搭成的防雨棚一座挨着一座,静伏在树林之中。四周散发着腐烂的树叶的气息。
我们正说着话,一个腼腆的小女孩迟疑地朝我们走过来,她身体孱弱,皮肤叫阳光晒得黑不溜秋的,她走到那些挂满绷带的树下停了下来,怯生生地打量着我们。
这场霍乱延续到这一年的秋末才被完全控制住。部队在下一个月就要开拔了,我却没有接到调回参谋部的任何指令,因此,依旧留在医疗所。
门前有一排野生的栗子树浸沐在阳光之中,树丛中晾晒着一条条绷带和床单,无法洗去的血迹使它们像旗帜一样在风中飘拂着。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喧闹着,在树下钻来钻去,看上去,他们好像在追逐一群蜻蜓。
仲月楼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人当然不是畜生,可是干我们这一行的,特别是在这个军营里,你有时不得不把他们当畜生一样看待。”
仲月楼告诉我,这些小孩之中有一些是经他的手接生出来的。常常有一些人在晚上突然来到医疗所。他们当然不是来治伤的,事实上很少有军官,特别是高级军官负伤,他们到医疗所来,完全是因为那些女护士。这些女护士都是在行军的途中从村子里抓来的。那些军官总是急不可耐,有时,手术台上的血迹还没有来得及洗去,他们就在上面铺上一层床单,然后就和护士们干起了那种事。“由于这种事情带来的后果,我很快地学会了接生这一行当。”仲月楼点上一锅烟,朝树下那些正在玩耍的孩子瞥了一眼,接着说,“这些小孩都有一个个古怪的名字,听了让人忍不住直想笑,什么师长啦,旅长啦,炮兵团长啦,这些名称尽管是战争的产物,可也给那些可怜的女人的虚荣心带来了某种安慰。”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