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小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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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小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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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欲言又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将父亲牵扯进来。
在吃饭的时候,我们的目光常常碰在一起,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在她脸上掠过的那种红晕仿佛珍藏着我们之间无人知晓的秘密,它立即使那个四月的下午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它是那样的清晰,日复一日,历久弥新,以至于当小扣吃完饭离开饭桌很久之后,它还久久地停留在暗红色的灯光里,滞留在无边无际的空气中。
我似乎感觉到,小扣高出我六七岁的年龄给她带来了一个成熟女人所特有的诱惑力,可在当时,小扣从未想到利用它。一直等到那桩婚事突然降临,她才警醒过来。她曾一遍遍地告诉我,未来的新娘脸上长满了麻子,她至少已经有四十岁了,头顶秃谢,满嘴黄牙。她异想天开的小小诡计尽管在我的身上依旧产生了不小的作用,但在母亲固执己见的严厉态度面前毫无用处。
那些年,我们家的生活还算阔绰,母亲养蚕纯粹是出于她个人的某种嗜好,出于排遣无事可做的郁闷。她将家里最宽敞的一间厢房腾出来做蚕室,从村里的篾匠那里定做了一只又一只蚕匾,然后便一头扎进了她自得其乐的劳作之中。似乎是担心别人分享她的欢乐似的,蚕室里的一切事务,她从不让父亲和其他人过问,只是到了四月份的春天九_九_藏_书_网,才支使我们去桔麓山下采摘桑叶。
可是,真正的最后一次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晚上,在屋檐下静谧而遥远的泄水声中,我们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她柔顺而疯狂地向我展示出她所有的秘密,使得那个雨天的夜晚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感到在那种事情上,她并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样幼稚、单纯,而是极为熟练,这种印象给我带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接下来母亲出人意料地替小扣说了一连串的好话,这类话我是第一次听到,我的脑子里依然保留着母亲将小扣的头朝墙上撞时的情景:墙壁上发出“砰砰”的声音,石灰稀稀拉拉地掉落下来……
母亲久久地看着我,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说,而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当小扣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提着竹篓独自走进桑林的那一刻,我才又一次感觉到它的存在,并且我好像在摇曳的桑葚的枝条上看到了它。整整一个下午,在采桑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小扣采桑时剪刀发出的“咔咔”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它有时和树上小鸟的啼鸣难以分辨,这种声响使我心烦意乱。我在稠密的桑树林里钻来钻去,却怎么也看不到小扣的身影,当我赶到传来剪刀声响的地方,那种声音又99lib•net在一个更远的地方响了起来。有时我感到它好像来自四面八方,它使我一度辨不清方向。过了一阵,剪刀的咔咔声突然停了下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小扣。她正蹲在桑林的一座坟堆边解手。同时,她也看到了我,我看见她蓦然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地提起裤子,满面惊骇地看着我。
我时常在想,在小扣的身上,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牵动着我的身心?在我的耄耋之年,小琴的到来和离去总是在我的眼前复现出当年小扣的身影,我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对于过去年月苍老而清新的记忆常常使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不,不,你不能做这样的事。”小扣的眼泪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以一种我早就料到的平庸的口吻开始了和我的谈话。
我用鞋底磨蹭着锃亮的螺纹砖,没有吱声。母亲的话尽管不着边际,可是我还是听懂了她话里的全部含义。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让九斤和尚将我叫到了她的卧室里。我一看到她当时那副满脸忧容的样子,就猜到她已经知道了我和小扣之间发生的事。
“有些事你不知道,”她看了我一眼,“小扣在辈分上比你大一轮,按照村里的风俗,你还应该叫她姑姑。”
我朝她走过去,想跟她说些什么。我想告诉她我只是想挨着她,嗅到九*九*藏*书*网她身上的气味,它使我感到安全,但怎么也无法启齿。也许是我当时那种近乎无赖的神情使她感到了害怕,她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她双手紧紧地拽住裤子,身体不知不觉地朝后挪动着,最后撞到了一棵桑树上。她当时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使我立即改变了主意,另一种模糊的念头渐渐占了上风,我意识到我正在做一件我一直想做而从未如愿的事。
这条界限终于使我昨夜在小扣卧房里发出的坚定的誓言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这年仲春,天空一连几天阴云密布,雨水涟涟。厢房里的蚕虫在绵绵春雨中饿死了大半,所以,这天天刚放晴,我和小扣就背着竹篓,踩着泥泞不堪的道路,来到了桔麓山下的桑林里。
我们家的桑林在桔麓山下的一处山坳里。我们从江宁迁移到麦村以后的第三年秋天,父亲出钱从一位桑农的手里买下了它。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小扣一前一后地往回走,始终隔着一段距离。每当我停下来等她,她也随之放慢了速度。当我们快要走到村口的时候,她才在苍茫的暮色中紧走几步赶上了我。她走到我身边,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吧?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勉强地笑了一下,随后,她贴着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出了一句使我终生难九*九*藏*书*网忘的话。
在那个湿漉漉的季节,我每天都被一种失魂落魄的情绪包围着。我一次次对自己说,我对小扣的欲望是卑下的,令人羞耻的,但这种想法并没有能阻止我越加频繁地拨开她的门扉。每当我悄悄地翻过一道道矮墙,来到她熟睡的床边,她总是重复着那句至少说过五六遍的话:“今天可是最后一次啦。”
最后,母亲又将话题集中到了父亲的身上,我越是害怕,她越是频繁地提到他。我们之间不到半个时辰的谈话在我日后的岁月中留下了这样一个顽固的印象:她利用父亲的可怕幽灵在我和小扣之间划出了一道清晰而深刻的界限。
在紧随而来的那个潮湿的夏季,小扣的身影总是混杂着簟席的汗酸味一直伴随着我。那件事情以后,尽管我们有好长一阵子见了面都彼此害羞,而且她常常有意无意地回避我,但是每天我都能在枣梨园井台、阁楼的过道和客厅的饭桌上看到她。
山坡上的青草地里开着一丛一丛的绣绒花,红红的花朵在风中轻轻颤动,花丛中蜿蜒流过的一条纤细的水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谁教会你干这样的坏事?”
“小扣在枣梨园的这些年也挺不容易的,起先是照料你生病的父亲,然后是照料你。”
我们沉默无言地坐在那块树墩上。暖烘烘的阳光使人昏昏欲睡。我看见在桔麓山九-九-藏-书-网下的一条溪流边,一个放牧的老人躺在水边,头上盖着一顶破旧的草帽,看样子已经睡着了。在更远处的一条曲折的小路上,两个过路的行人赶着毛驴,悄无声息地在稀疏的树篱间穿行。我突然感觉到,在这个春天飘满空气的香味中,似乎还隐藏着一种什么味道,它是那样的模糊而遥远,像是早已被我遗忘,又像是一直潜伏在我的腹内。我这样想着,一股转瞬即逝的气流掠过我的心底,流遍了我的肌肤,又突然消失。犹如消逝的光阴一样,我不知道它最终流向了何方。我想再次通过回忆体味它带给我的震颤,但它早已无影无踪,它留下的感觉使我的肠子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
我们坐在山中的一处树桩上,等待着阳光将桑叶晒干。这个午后的天地是如此之新,漫山遍野的梨花吸饱了雨水,沉甸甸的枝条在风中摇晃,山上冲刷下来的雨水挟带着树叶和红色的泥沙在树篱间嚯嚯流淌,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啁啾着,拨弄下一些水滴,掉在我的脸上。空气中到处都是松脂和新鲜植物的叶脉散发出来的清香。
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双手牢牢地揪住腰上的布带,她手脚冰凉,气喘吁吁。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不再与我为难了。
我闻到了她深藏在腰肢和腿弯里的汗津津的气息,闻到了桑林里棕红色的湿土散发出来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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