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宋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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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宋癞子
三十八、宋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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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在酱油里撒了尿,你还不是照样喝得津津有味?”
低垂的窗幔遮住了户外的光线。屋子里显得阴晦而沉寂。他女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在幽深的过道里晃来晃去,显出一种压抑不住的烦躁。这个左手长着六个指头的女人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就被刻上了耻辱的印记,并且在长年累月的时光中饱受了流言的滋养。在她长到十六岁的那年夏天,她的母亲在澡盆里割断静脉辞别了人世。与此同时,变化的时局像突然间改变了方向的一道劲风开始吹进了宋癞子的窗台。一九七七年五月,被免职之后的宋癞子在临河的一幢棚屋里开了一处代销店,并又一次使自己成了麦村棉农意识的中心。人们日复一日地来到他的小店买盐巴、香烟、酱油和肥皂,这使他一度颇为得意。有一次,他公然对一位前来打酱油的女中学生不怀好意地说:
宋癞子的死正好赶上麦村一带的收获季节。繁忙的农事使他的尸体在屋外的一个鸡棚里存放了很久。一个星期之后,一辆进城运砖瓦的拖拉机将他捎往县城的火葬场99lib•net火化。
四天之后,宋癞子第一次苏醒了过来。他托村里的医生带信给我,希望在临死前能够见我一面。我不知道宋癞子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希望和我见面。医生说,也许有些什么事他要向你交代一下。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和杜鹃一样,我往往一想起他那张阴沉而古怪的脸就会本能地感到恐惧和不安。软弱和奴性就像癌细胞一样,它一旦侵入人的肌体就永远无法消除,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在战争年月掩埋尸体时的情景:那些被埋入泥土的濒死者不会安于命运给予他们的死亡,在冰凉的月光下,它们会突然露出利齿或者伸出手来,紧紧拽住的脚踝……在你将它们拖入坑穴的途中,它们会出其不意地在你的肩上咬上一口。
过道里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只漆成红色的四仙桌,桌上放着一台99lib.net黑白电视机,荧光屏闪闪烁烁,好像正在播放着一场球赛,电视解说员激动不已的嗓音听上去显得做作而虚假。六指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并排坐在电视机前,脸颊显得蓝幽幽的。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断断续续地和我说着话。他是那样地害怕死去,甚至忌惮“死”这个字眼,就像一个人在化冻的地面上走过,碰到泥泞就绕过去,仿佛死亡并不是附着于我们的体内,而是刚刚被人发明出来的一个新词。我用一种清醒的冷漠注视着他,有一阵子,我似乎感到了一点轻松和愉快,但随后又被一块沉重的阴云掩盖住了。我注意到,宋癞子一直试图告诉我一桩事实,或者提醒我看到一件事实,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最后,他放了一个屁,用一种异常清晰的语调说出了他一生中最后的一句话:
“你爸爸死过去啦!”
那天下午,村里的一个女人来到宋癞子开的小店买火柴。像往常一样,宋癞子收了钱,将一包火柴递给她。女人接过那包火柴看了看,抱怨说火柴也许受潮了,能不能换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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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癞子笑了起来,灰溜溜的眼神在女人的身上转来转去:“你一来,我店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潮了,我的裤子也潮了……”女人似乎立即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味,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随后,她突然发现宋癞子的眼神有些不对,当宋癞子中风跌倒,身体朝她扑来的一刹那,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宋癞子,你他妈的可不要吓我。宋癞子没有理会她,他的身体像一棵被锯倒的树木一样直挺挺地倒下来,在撞翻了一张木凳之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女人的一只裤管。女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宋癞子的手掰开。后来,一直等到宋癞子死后很久,这个女人依然絮絮叨叨地向人们提起这件事:
那个女人扶着晒耙朝这边张望了一阵,像是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又继续用晒耙摊着稻谷。买火柴的女人在小店的门口急得直跺脚。她沿着门外的池塘边缘朝前跑了几步,气急败坏地亮开嗓门,叫了第二遍:
在那幢阴暗的住宅的底楼,我看见宋癞子躺在门边的一张竹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在风http://www.99lib.net中掀动的门帘。看到我进来,他的眼球缓缓地转动了一下,嘴角慢慢呈现出一道不经意的沟纹,通过这道沟纹,我意识到,他那时正在竭力做出一副笑容,它像往常一样恶毒、凶残、心怀叵测。
在这样一个时代,死亡已经失去了往常那悲伤而庄重的气氛,它有时就像一个玩笑那样轻松。宋癞子被时间的轮盘甩开的那一瞬间,用精明而锋利的神智在记忆中搜寻一个陪伴者。他最后选中了我,并不仅仅因为我是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而是由于他深知昔日的淫威在我的躯体内沉积不散,并且对我无用的软弱和宽厚存有信心。所以,我的到来并没有使他流露出一丝感激和愧疚,相反,他脸上毫无保留地呈现出一种讥讽的笑容。
宋癞子在小店里晕倒的时候,他的那个在五十年代出生的外孙女正在村头的一块水泥场上翻晒稻谷。买火柴的女人冲出店门后朝着她大叫起来:
“死都死了,还他妈的那么老不正经。”
宋癞子用一种模糊不清的声音咕哝了一句,同时做了个手势。六指女人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九*九*藏*书*网又要拉屎,整天就拉屎,撒尿……”她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那个男人:“这回,你去吧。”
那个男人皱了皱眉头,露出一副嫌恶的样子,好像他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飘过来的粪便的气味:“还是你去吧。”女人立刻就显露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她“啪”的一声就把电视机关上了。那个男人很不情愿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很不情愿地朝这边走过来。六指女人又一次将电视机打开,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将她光溜溜的脚趾伸到了桌沿上。
“你外公昏过去啦!”
“我早知道,没有一个人有好结局。”
宋癞子的好时光是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午后突然结束的。我知道在这样的一个年月里,一切都显得乱糟糟的,死亡既使人感到不甘心,又让人感到不伦不类,甚至有些可笑。当噩运的绳索突如其来地套上了他,我疲惫不堪的身心已使我觉察不到期待已久的喜悦。由于时间过于漫长,期待的种子早已在我的心田里悄悄腐烂。正如仲月楼曾经跟我谈到的那样:当你倾慕已久的女人突然来到你身边的时候,你的躯体早已变成了一堆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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