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胡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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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胡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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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竭力控制住内心的不安和焦虑,一面让着茶,一面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寒暄起来。这个老于世故的乡绅说起话来拐弯抹角,一会儿说他拥护抗日,担任维持会长只不过出于无奈,一会儿又大骂游击队:狗拉屎也知道找处墙角,这些狗娘养的游击队吃我的粮食,用我捐的钱买了枪,打起仗来也不知道选个地方。
她刚刚跑到村头,一排子弹在身后击中了她,她的身体被弹到了一棵槐树上。
胡公祠犹豫不决地将女儿的手掰开的那一刻,他没有想得更多。那时,这个昔日威风凛凛的乡绅遇到了一个大难题。这个难题甚至超出了他想象力的范围。可是,对他来说,灾难远未平息。一个日本兵跨上他女儿身体的同时,另一个日本兵则揪住了他的头发,使他在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在女儿的叫喊声中,目睹了正在发生的一切。
一九三九年的清明节,日军的一个小分队在通往宁化的公路上遭到了共产党游击队的袭击。
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我常常看见胡公祠突然衰老的身影在房舍的废墟中转悠,他不时在阳光下翻看自己的双手,神情木然,怅然若失。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东驿的女人和胡蝶之间积年的仇隙顿时化为乌有。村里的木匠和瓦匠很快就在村西的树林里搭了一座草屋,给这对父女栖身,女人们悄悄地给他们送来了食物和衣服。
胡蝶将母亲的尸体放在床头,随后在被褥上砸碎了一只罩灯,点上了火。几名九九藏书家佣慌慌张张赶来,胡蝶的身躯已经被火光染红了。几天之后,当那几个家佣向人们回忆起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幕时,目光呆滞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羞怯。
过了几天,胡蝶的一个姨妈从城里来到了东驿。她除了捎来了一些钱财和布帛之外,还带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当这位慈眉善目的女人拐弯抹角地提出让胡蝶再次结婚时,胡蝶的回答使在场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场小规模的冲突是在半夜里进行的,双方在公路边都撂下了二十来具尸体。袭击的地点离东驿只有一里之遥,因此,那天晚上,东驿的大部分居民都听到了枪声。那时,人们都处于仲春诱人的睡梦中。村东的一个酒鬼半夜里爬起来呕吐,看到了村外树林里星星点点的火光。当时,他其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他趁着月光朝家里走的时候,一颗流弹在他家的门上穿了一个洞,他这时才感觉到害怕。整整一个晚上,他是蜷缩在床下度过的。
傍晚,日本人的马蹄声在村外阴沉沉的树林里消失了。村里的人依然站立在晒场边的蒙蒙细雨之中。我看见胡蝶赤裸着身体从地上站起来,光溜溜的腿上粘满了干瘪的稻壳和烂泥,头发让雨水淋得湿乎乎的。她的母亲躺在一尊碌碡的边上,她的脸被翻卷的旗袍遮盖着。胡蝶一声不响地走到母亲的身边,将她抱起来一步一顿地朝胡家大院走去。她走得非常慢,不时地摔倒在泥地上,九-九-藏-书-网所有的人都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一条黑狗摇着尾巴,跟在她的身后,嗅闻着地上的血迹。
“如果一定要让我结婚,我只会嫁给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亲。”
一个日本人来到胡蝶面前的时候,胡蝶正挽着她父亲的胳膊。日本兵拉动她,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胡公祠的一片衣角。这个场面使胡公祠感到了为难。胡蝶的手拽得那样紧,以至于她被日本兵拉出去的同时,胡公祠也连带着被拖了出去。恼羞成怒的日本兵立刻伸手去腰里拔枪,这个胆怯的维持会长见势不妙,便自己动手将女儿拽住他衣角的那只手给掰开了。这时,胡公祠的第二房姨太太,也就是胡蝶的母亲表现出了女人令人惊异的勇敢。她哭叫着扑到了正站在一边发愣的日本翻译官跟前,声泪俱下:救救我的女儿,救救她!她的个子长得高,看上去像个大人了,其实她还是个孩子呢……
第二天早上,当他哆哆嗦嗦地向村里的人描述昨晚看到的情景时,他的头上依旧覆盖着蜘蛛网。除了几个老人和一群孩子之外,村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对酒鬼的讲述产生出什么兴趣。在那些精于世道的老人感到一种潜在的不安的同时,那些小孩早就成群结队地赶到出事地点去寻找子弹壳了。
我们在说话的那会儿,胡蝶偶尔过来给我们倒杯茶,我当时完全被她的身影吸引住了,以至于我在离开胡家大院很久之后,依然保持着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九九藏书
“让它烧吧。”他自言自语地说。
日本翻译官身体朝后挪了挪,没有搭理她。一个日本兵朝二姨太走了过去,揪起她的衣领看了看,随即在她的腰上插了一刀。这个女人的身体渐渐瘫软下来,日本兵扯掉了她的衣服。
日本人进村的那会儿,村里的几个小孩正在河边的树林里用弹弓打鸟,这一次,日本人没有再给他们吃糖果,而是在马匹掠过的同时,用刺刀将他们挑起来,挂在了树上。
胡蝶的丈夫,那个长胡子的男人就是趁着连成一片的哭声悄悄离开东驿的。
一个日本军官从马上跳下来。他似乎对簇拥在胡家大院门前的那些肥猪感到迷惑不解,他径直走到正在一旁嘿嘿讪笑着的胡东家身边,脱下手套,在他那干瘦的脸上啪啪扇了两个耳光。胡公祠当时的模样事后想起来总让人感到多少有些滑稽。他脸上歪斜的笑容使人容易误以为他挨了两巴掌以后还显得乐不可支。
在我回到麦村的第二年秋天,我见到过他一次。他沿着一条棉花地中的小路步履蹒跚地朝村子走来。那时,他的头发全白了,他怀里挟着一顶破旧的草帽,手里拿着一只碗钵,挨家挨户,沿路乞讨。
日本人突然进村,使胡公祠猝不及防。但是,他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得到了消息。当马队扬起尘土朝胡家大院围过来的那一刻,他正指挥着一帮家佣将猪圈里养着的几头大肥猪拖出来犒赏皇军。村里除了几个女人的哭喊声之外,到处都回荡着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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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猪叫。
这个孤独的老人带着一生都无法洗清的耻辱在一天黎明悄悄地离开了东驿,从此以后一去不返。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朝四下里张望,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停下来,辨别着周围的动静。她充满警觉的神情使我不禁联想到一年前我在河边看到她的那个下午。我似乎感觉到这两个午后的阳光是那样的相似,同时又互为因果。
那种古怪的笑容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才从胡公祠的脸上彻底消失。日本人将村里所有的人都驱赶到晒场上,并在晒场边架起了机枪。我所处的位置刚好在一个鸭棚的边上,紧挨着一个浑身战栗的妇女。那个女人牙齿咔嘣咔嘣地响着,一连放了好几个屁。很快,一个日本兵从人群中挤进来,一声不吭地将她拉了出去。紧接着又有几个女人被拖到了晒场的中央。
那时,磨坊中的那个女人已经被玉绣的死弄得疯疯癫癫的,我常常看见她头发蓬乱地坐在河边,呆呆地看着河水发愣。她一遍遍地对从那儿经过的每一个人轻声细语:快看,看哪,玉绣从河那边漂过来了……
在绵绵细雨中,火越烧越大,浓烟在村庄的上空翻滚着,顺着风向飘向远方,明亮的火焰将那座古老的宅第衬得通明透亮。几个家佣到河边拎水灭火的时候,胡公祠一声不响地拦住了他们。
胡公祠像一棵树一样久久站立在雨中,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灾难中回过神来。这场大火似乎煽起了河边的那些女人压抑不住的激情,她们看九九藏书网着瓦楞上空越蹿越高的火苗,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
大火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才最终熄灭,村外那条河道上飘满灰烬。起先,村里的人们都以为胡蝶早已葬身火海,几天之后,当双目失明的胡蝶第一次出现在村里的巷口,人们都吓了一跳。她像一个老人一样拄着竹杖,试探着路面,走到了四月的阳光下。那场大火烧光了她的头发,她就在头上裹了一条蓝布方巾,脸上和脖子上留下了一片灰褐色的焦斑。
“日本人杀人啦!”
日本人突然从村外的一个坡谷中闪出来的时候,她正拎着一只玉绣生前穿过的绣花鞋在墓地和村子之间的田野上来来回回地转悠。她看到日本人的马队在一处桑林边出现后,起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日本人的子弹就从她身边嘘嘘飞过,溅起了河里的朵朵水花。她的精神失常似乎在顷刻之间就痊愈了,她扔掉了手中的那只鞋子,没命地朝村子的方向惊叫着跑过来:
她当时说出的这句话使我在以后的岁月中一直感到迷惑不解。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一种疯癫的信号,还是对她早已后悔不迭的父亲的一种讽刺。我猜想,胡公祠当时和我一样不甚了了。胡蝶的这句话立即使他像一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凭着一种军人的敏感,我感到情况有些不妙。在这一点上,胡公祠,当时东驿的地方维持会的会长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警觉。虽然我来到东驿之后,我们从未说过话,他还是在出事后的第二天中午将我叫到了他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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