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夫人看看布里索内，仔细地打量一下国王的脸色，仿佛只是现在才明白自己是在跟什么人谈话，于是突然沉默了。

国王走下楼梯，又愁眉不展起来，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擦了一下前额：

可是她并没有站起来，而是抓住他的手，亲吻起来，想要拥抱他的双腿，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怀着真诚的绝望，号叫道：

“您尽管放心，陛下。只要一句话。”

午饭后休息时，国王听人给他诵读《罗马城的奇迹》一书，这是根据他的命令刚刚从拉丁文翻译成法文的一本错误百出的书。

“陛下，只要一句话——顷刻间就能安排就绪。如果需要，就在今天。”

她站了起来，苍白的两颊涨得通红。国王感到必须说点儿什么，设法摆脱沉默的状态。他拼命地努力，耸耸肩膀，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最终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常说的那句话：“啊？啊？怎么回事儿？”他绝望地把手一挥，沉默了。

经过小礼拜堂时，卡尔看见了伊萨贝拉公爵夫人。他恭恭敬敬地摘下圆形软帽，想要走过去，按照法兰西老派的习俗，亲吻女士时要亲她的嘴唇，称呼她为“亲爱的姊妹”。

“君王，”她开始了事先准备好的讲话，“可怜可怜我们吧！上帝会奖赏你。宽宏大量的骑士，保卫无辜者吧！摩罗抢走了我们的一切，攫取了爵位，想要毒死我的丈夫吉安-加莱亚佐，他是米兰合法的公爵。我们住在自己的家里，却被一群杀手所包围……”

“摩罗的情妇，原来如此！遗憾……”

国王从公爵的房间里走出来，召唤枢机大臣：

“一定参加，并且请求陛下参加……”

卡尔八世身材矮小，相貌丑陋，两条腿又弯又细，很像是车轮的辐条，两肩狭窄，一个高一个低，胸脯塌陷，鹰钩鼻子过分地长，浅红色的头发很稀疏，藏书网没有长胡须，只是生着很奇怪的淡黄色绒毛。手上和脸上的肌肉总是神经质地抽搐着。一双厚厚的嘴唇像小孩子似的，随时随地都张着，两道眉毛向上翘起，一双大眼睛很近视，而且眼白大于眼珠，这一切使他的表情总是闷闷不乐、心不在焉，但又像智力低下的人那样，高度紧张。说话含糊不清，断断续续，让人难以理解。据说国王生下来时就是六个脚趾，为了掩盖这一缺陷，在宫廷里兴起了一种荒唐的时尚，穿着宽大的圆头软鞋，是用黑丝绒做的，很像是马蹄。

他的思路混乱了。他想起了昨天跟米兰的女士们一起共进晚餐时的欢乐情景，他感到心窝里疼痛，脑袋里发沉。其中一个名叫卢克莱西娅·克里韦利，他曾一整夜梦见她那张俊秀的面孔。

“哎，胡说八道！为什么？我口渴。”卡尔说，耸了耸肩膀，但毕竟屈服了。

“就是昨天在舞会上跟陛下跳舞的那个。”

打开了窗户的护板。秋季黄昏时宁静的光辉透过花园里高大的金黄树冠，洒进窗户里。

国王把蒂波拉到一旁：

国王走到病人的床前，把他叫作表兄弟，并且询问他的健康状况。

他相貌丑陋，可笑而又可怜，像小孩子似的，张着厚厚的嘴唇，脸上露出无意义的紧张和不知所措的笑容，瞪着两只发白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自惭形秽。

四个少年侍从在国王头顶上打起了蓝色绸缎做的华盖，上面用银线绣着法兰西国王的百合花徽章，总理大臣给他披上银鼠皮绲边的披风，红丝绒的面上用金线绣着蜜蜂和骑士口号：“蜂王没有毒刺——Leroi des abeilles n'a pas d'aiguillon.”——于是经过帕维亚城堡一间间空荡荡的阴森的房间，向着濒死者99lib•net的房间进军。

卡尔八世下榻在帕维亚城堡富丽堂皇的下层，这是洛多维科·摩罗公爵专门为他装修的。

“啊？啊？怎么回事儿？”他好像是半睡半醒，痉挛地抽搐着肩膀，结结巴巴地说，“呶，呶，别这样，别这样……我请求您……别这样，小妹妹……站起来，站起来！”

“陛下，别操心了：我们如今顾不上他。最好是等以后再说，我们远征归来以后，那时战胜了土耳其人，攻克了耶路撒冷。”

“咳，不，不，兄弟，这怎么能呢？为什么？”国王打断他的话头，“上帝是仁慈的。您会康复的……我还得跟您一起去远征，与罪恶的土耳其人作战，您记住我的话吧！啊？怎么样？”

“不，不！这怎么能行？……我是客人……”

“等我死后，君王，请您不要抛弃我的孩子弗兰切斯科，还有伊萨贝拉：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在人世上没有任何亲人……”

“对，对，耶路撒冷！”国王嘀咕着，他的眼睛睁大了，他陷入模糊的幻想之中，嘴角上露出笑容。

“啊？啊？怎么回事儿？公爵？……呶，马上。我得喝点儿……”

蒂波不再说了，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我们的葡萄酒吗？”

“主保佑陛下取得胜利！”公爵说，“当您到达耶路撒冷站在主的圣陵前的时候，请您为我的可怜的灵魂祈祷，因为那时我……”

“呶，这怎么行……我的上帝呀……我不能……布里索内……请您……我不知道……告诉她……”

卡尔小的时候曾被父亲给吓破了胆，是个很孤独的病态的孩子，在荒凉的安布瓦斯城堡度过了悲惨的岁月，所受的教育皆来自骑士传奇，他本来就头脑简单，而骑士传奇则更加使他头脑发昏。他偶然登上法兰西的王位，便根据圆桌骑士兰塞洛和特里斯坦的传说精九*九*藏*书*网神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云游四方、功业赫赫的英雄。他年方二十，还是个涉世不深、腼腆、善良和任性的孩子，便决定用行动来实现他从《马尔斯神之子，尤利乌斯和恺撒的后裔》一书中所读到的英雄壮举，用宫廷史官的话来说，统率大军出征伦巴第，决心攻占那不勒斯、西西里、君士坦丁堡、耶路撒冷，以便推翻大土耳其，完全消灭穆罕默德的异端邪说，并且把主的圣陵从异教徒桎梏下解放出来。

公爵派来的一个官员跟随着御膳官走进来，邀请国王赴晚宴。国王谢绝了。奉派前来的官员一再请求；可是看到请求无济于事，便走到蒂波跟前，向他耳语了一阵。蒂波点头表示赞同，并且亲自向国王小声说道：

“为什么？啊？怎么回事儿？”国王莫名其妙地嘀咕着。

布里索内劝阻了国王，向蒂波问道：

御膳官给国王奉上一杯法兰西葡萄酒。卡尔贪婪地一饮而尽。葡萄酒让他振奋起来，驱散了阴郁的念头。

“蒂波，蒂波，”他打断了诵读，带着通常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找不到所需要的字眼儿，结结巴巴地对宫廷奴仆说，“老弟，我……那个……好像是很渴。啊？烧心，怎么了？拿点儿葡萄酒来，蒂波……”

“陛下，卢克莱西娅小姐……”

“我是阿拉贡国王的堂堂孙女，竟然跪在这个渺小和智力欠缺的人脚下！”

“布里索内，布里索内……你是怎么想的？……我到底想要说什么了？……咳，对了，对了……保护……无辜的人……懊丧……不能这样。我是个骑士！……”

“摩罗的情妇，陛下。”

他急促地向病人弯下身去，满怀柔情，冲动地拥抱了他，嘴里嘟哝着：

吉安-加莱亚佐摇了摇头：

“布里索内，走吧，走吧……怎么样……啊？”

他想要逃跑；她没有唤起他任何ｗｗｗ.９9ｌib.net同情，因为她虽然做出这种卑贱和绝望的举动，但她本身却是太美了，太高傲了，像是悲剧里悲壮的女主角。

“我的小兄弟，亲爱的！……我可怜的人儿，真可怜！……”

他用深邃的审视的目光盯着国王的眼睛，补充道：

“有什么办法呢？”布里索内说，耸耸肩，故作宽厚地微微一笑，“摩罗公爵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坏。陛下，这是政治！我们都是人，都是凡夫俗子……”

公爵夫人用眼睛打量着他，露出无法掩饰的鄙夷神情。卡尔被击溃了，把头低下。

枢机大臣布里索内走进来，禀报说，公爵在恭候国王。

“啊，对了，怎么，怎么……记得……卢克莱西娅小姐……很漂亮！……你说她也参加晚宴吗？”

“不是，大人，是从本地的酒窖中弄到的。我们的已经用光了。”

枢机大臣把葡萄酒倒了。

“上帝的手！上帝的手！”卡尔八世庄严地重复着，仰起目光向天空望去。

卡尔接过仆役奉上的高脚杯。

听着《罗马城的奇迹》，国王天真地相信了书中所说的一切，在想象中品尝着征服这座伟大城市给他带来的荣耀。

“主指引着陛下走向胜利，”布里索内继续说，“上帝的手将为十字军指引道路。”

“陛下，”枢机大臣支支吾吾地回答，“他反正得死。我们能用什么办法帮助他呢？只能给自己造成危害：摩罗公爵可是我们的盟友……”

少年侍从把门开开。卡尔走进公爵的房间。

信使跑在前面。

“摩罗求之不得，陛下。您不了解这里的人……”

国王完全窘迫了，他的脸病态地堆满皱纹，好像他本人也准备哭泣似的。

二人彼此微笑着，像是两个可怜的病儿——他们的嘴唇在兄弟般的亲吻中接触在一起了。

“摩罗公爵是个恶人，就是这样，是个杀人凶手！”国王慨叹道，99lib.net他的眼睛闪烁着怒火。

枢机大臣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担心有人投毒，因为既然这些人就连自己合法的君主都要葬送，那么他们什么坏事都能做得出来，尽管没有明显的证据，但谨慎小心为好。

吉安-加莱亚佐回答时和蔼可亲地微微一笑，卡尔立刻感到轻松了，窘迫感消失了，他逐渐地平静下来。

“光辉的殿下，请放心。为了您和您的丈夫让-加莱亚斯公爵，陛下将尽一切之可能。”枢机大臣彬彬有礼地说，但他很冷淡，表现出保护人的架势，按照法语的读音说出公爵的名字。

“啊？啊？怎么回事儿？……哪个卢克莱西娅？”

可是公爵夫人自己向他走来，投到他的脚下。

“好吧，反正如此，反正如此。随你的便。你的事……”

“假如您也抛弃我，君王，我就得自杀了！”

“不，哪还有我的份儿！”

“请原谅，陛下。本地的葡萄酒对于您的健康可能有害。蒂波，下令御膳官到军营里去取来一桶行军用酒。”

“你别问了……我不喜欢……已经说了——是你的事……我一无所知……随你的便……”

“听我说，这个卢克莱西娅小姐是个什么人？”

“布里索内，布里索内……你知道，得想个办法……别……啊？保护……不能这样，不能……我是个骑士……应该保护……你听见了吗？”

卡尔没有完全弄明白，几乎是没有听她说了些什么。

“她请求……是这样！怎么，蒂波？啊？你认为如何？我恐怕……反正……不管如何！……明天要进军……最后一次……感谢公爵，先生，”他对奉派前来的官员说，“请转告说我……啊？……也许……”

“咳，天主哇，主哇！”卡尔慨叹道，突然感到极度的激动；厚厚的嘴唇颤抖着，两个嘴角耷拉下来，脸上突然现出异常善良的表情，仿佛是被一种内在光辉所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