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用草药，是念咒语。您不懂得这种事——就大发脾气……”

他俩算起账来，可是这位大数学家在加减法上总是出错。有时突然想到一笔数千杜卡特的款项找不到下落，于是就四处寻找，翻箱倒柜，翻遍了积满灰尘的文件，可是最后找到的却是一张没用的微微了了的账单，那是他亲手精心记下来的，给萨拉伊诺缝制披风的费用：

他一气之下把账单撕了，骂骂咧咧地把碎纸片扔到桌子上。

“你把账簿拿来，马可。也许能想出办法来……”

“不发。”

马夫毫不理会：他根据多年的经验深知，主人发脾气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会过去，然后还得央求他留下来，因为知道他是个养马的行家并且很爱马，所以很器重他。

“等一下，”列奥纳多说，“我得问问马可燕麦的事。这个骗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解剖学！”

“糊口之粮！好像我除了糊口之粮而外还有别的要求似的。况且我知道，马可，我的那些动物要是死了，你会很高兴的，可是这些动物是我付出很大力气花了那么多钱才弄到的，我非常需要它们，你是无法想象的。你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

“没关系，马可，让它死吧，”列奥纳多温顺地说，“我可以解剖它。它的颈椎骨很有趣……”

“三天了。”

“请看他——不是神，不是提坦，而是像大家一样，是个人。我藏书网有什么可怕他的？噢，可怜的，亲爱的！”

列奥纳多从老远就看见了账簿，病态地皱起眉头，看着那熟悉的绿色封皮的厚厚的账簿，他的表情就像一个人看着自己溃烂的伤口一样。

“没什么，”马夫漫不经心地回答，“大花马瘸了。”

列奥纳多低下了头。

“马可，当时急需钱。你别生我的气……”

“对，是长颈鹿。我们自己没有吃的了，可是却得喂养这个可恶的东西！不管您怎么对待它，它反正得死……”

“你说的可是长颈鹿？”

纳斯塔乔懒洋洋地抬起浮肿的眼皮，皱着眉头看了主人一眼，带着无限轻蔑的样子说道：

“颈椎骨！咳，先生呀，先生，假如不是这些古怪的玩意儿——马啦，尸体啦，长颈鹿啦，鱼类和别的一些两栖类动物——我们会过得很宽裕一些，用不着向任何人弯腰。能够有糊口之粮岂不更好一些吗？”

“恶棍！滚你的吧，从我家滚开吧！”

马可闷闷地沉默不语，垂下了目光。

他知道，他为此不得不动用自己的一部分钱，那是他要寄给患病的老母亲的。

“嘲弄？”列奥纳多说，“不，等着瞧吧，我要让他看看应该怎样嘲弄我！我要向公爵告状，你看着吧！我非得杀杀这个该死的安布罗乔的威风不可，但愿让他过个多灾多难的复活节！”

老师的话音里流露出一种孤立无援的伤心情绪。

“算了吧99ｌib•ｎeｔ，老师，说真的，算了吧！”他说，他那张有棱有角的线条分明的脸本来一副残忍的凶相，可是突然掠过温柔和善的关怀的表情，“上帝是仁慈的，咱们早晚能走出困境。假如您一定坚持要求——那么我想方设法让马吃到燕麦……”

乔万尼·贝特拉菲奥来到院子里，用井水洗脸，他听见尖声尖气的如女人般的说话声。每当列奥纳多生气的时候说话都是这样的声音，他有时发起脾气来很厉害，可是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任何人都不害怕。

马可确信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可是除了让老师受尽突如其来的和转瞬即逝的惶惑不安的折磨之外，用任何别的方法都不能使他安静下来，所以就乖乖地拿账簿去了。

“向谁借的？”

“向开钱庄的阿尔诺多借的！呶，我祝贺您，没说的，您可捞着了！您知道吗，这个老奸巨猾的骗子比任何一个犹太人和摩尔人都坏。他丧尽天良了！咳，老师呀，老师，您这是怎么搞的！您怎么没有对我说一声？”

“我本来也就想要算账，”纳斯塔乔说，“大人该发给三个月的工钱。至于干草，我可没有过错。马可不给钱买燕麦。”

“马可！”列奥纳多用责备的口气叫喊道，“马可，我在上周还给了你三十个佛罗伦……”

乔万尼观察着老师脸上表现出来的人的弱点，想起了列奥纳多一位崇拜者的话：“在他身上，新的赫耳墨斯神跟新的提坦神普罗米修斯结合在一起。”他不禁微笑着想道：

九九藏书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让他给了，他怎敢不给？”

“是谁，是谁，你说呀，把你给惯坏了，瞧你这副醉醺醺的脸，是谁让你找庸医给马治病的？”

“大花马！”列奥纳多沮丧地说，“很久了吗？”

马可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气哼哼地把画笔扔到一旁。

他走进屋里。乔万尼跟随着他走进来。

“连同你那些咒语一起见鬼去吧！他不学无术，以剥牲口皮为业，对动物机体的构造，对解剖学从来没有听说过，能治什么病？”

“哪儿来的燕麦！”列奥纳多说，瘫软无力地坐到椅子上。

“得了吧，先生，难道马生病不给治？”

乔万尼注意到这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现在老师像是个学生，而学生倒是像老师了。

“记得。可是没有钱。”

坚尼诺是他最喜欢的一匹马的名字。

“怎么会是这样，我的朋友？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画家继续说，看着管家的脸，目光越来越怯懦和犹豫不决，“我跟你说过，马可，必须拿出钱来给马买燕麦。难道你不记得了？”

“怎么，先生？我们走吗？”亚斯特罗问道，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三十个佛罗伦！您算算看，其中四个还了帕乔利的债，两个给了那个要小钱的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五个给了行刑吏，他曾经从绞刑架上给您偷了解剖用的尸体，修理您饲养两栖动物和鱼类的暖房里的玻璃和炉子花去三个，购买那条长着斑点的魔鬼整整花掉三个金杜卡特……”

马可只是挥挥手，好像是想要说，说到杀威风，那当然不是列奥纳多杀公爵的财务官的威风，而是相反。

“听我说，先生，”马可说，“您让我管理家务，不要打搅您。您为什么又谈起这个来了？”

他眯缝起眼睛，好像是被强劲的寒风吹着似的。

“我说，马可。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下个月一定得要八十个杜卡特，因为——你瞧——我借钱了……喂，你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沉默一会儿，他露出怯生生的抱怨的样子，补充说：

“啊，列奥纳多先生，您还没有走。您能否给检查一下运算？我好像是糊涂了……”

纳斯塔乔不看主人，沉默不语，只顾气哼哼地继续梳理马的臀部，由于他用力过猛，马不停地活动着两只后蹄。

“坚尼诺如何？”列奥纳多问道。

“好的，马可。以后再说。我想要问你一件事。你不发钱给马买燕麦，这可是真的？”

列奥纳多想要瞧瞧大花马。纳斯塔乔把他领到马厩里。

马夫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做出不愿意再说下去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重新开始给马刷起毛来，仿佛是要把愤怒都发泄到马身上去。

藏书网“治！你这个死脑瓜骨，你以为用那些苦涩的草药就能治病吗？”

第二天早晨，列奥纳多准备到圣恩玛丽亚修道院去画耶稣的面容。

机器工匠亚斯特罗拿着笔记本、画笔和颜料箱站在门前台阶上等着他。画家来到院子里，看见了马夫纳斯塔乔，只见他在遮阳棚底下专心致志地用铁刷子给一匹灰色夹带黑圆斑点的母马梳理马毛。

“原来如此，我已经料到了——又是没钱了！这怎么能行，马可，你自己想想看，难道马没有燕麦能行吗？”

“经常都是这样，将来也还会是这样，”马可反驳说，“您想怎么着？我们从公爵那里一个铜板都领不到，这已经有一年多了。安布罗乔·菲拉里每天都答应您：明天，明天，可是看来只是嘲弄……”

“这是怎么回事？”列奥纳多继续说，“我说，马可，咱们是怎么了？没有燕麦。说起来不可笑吗？咱们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

“开钱庄的阿尔诺多。”

乔万尼面带微笑，饶有兴味地听着，一边用毛巾擦着被凉水激得通红的脸。

马可正在画室里工作。他经常都是以数学般的精确性一丝不苟地执行老师的规矩，用一把小铅勺量画阴影用的黑色颜料，不时地按照一张写满数字的纸进行核对。他的前额上浸出了汗珠，脖子上的血管鼓胀起来。他喘着粗气，仿佛是在往山顶上推动一块巨石，紧咬着嘴唇，弓着背，红色的头发支棱着，粗糙的手涨得通红，手指又短又粗，这副模样仿佛是在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