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来碰我，也别来教训我！”列文由于车夫的干涉生气地说。人家干涉他的行动总使他恼火，这次也是如此，但他立刻烦恼地想到，只要一接触现实，他就无法保持良好的情绪。

“夫人派我来接您。大伯带着一位老爷来了。”

耳朵里不断地传来营营嗡嗡的声音，忽而是急急飞过的忙碌的工蜂，忽而是东游西荡的闲散的雄蜂，忽而是保护财物不受敌人侵犯、随时准备蜇人的守卫蜂。在篱笆的那一边，有个老头儿在做桶箍，没有看到列文，列文站在养蜂场中央，没有招呼他。

“早就想来拜访您了。现在让我们好好谈一谈，交换交换看法，您读过斯宾塞的作品吗？”

就像此刻在他周围飞舞、威胁他、吸引他注意的蜜蜂，使他身体上不得安宁，迫使他退缩，避开它们那样，自从他上了马车就骚扰他的种种忧虑，使他丧失了精神上的自由；但这种情况只是在他处身于这些忧虑之中时才有。就像他的体力并没有受蜜蜂的损伤一样，他新近觉醒的精神力量也是完整无损的。

说这话的时候，弟兄俩的目光相遇了。列文望着哥哥有点局促不安，虽然他一向希望，现在特别强烈地希望同哥哥友好，首先做到开诚布公。他垂下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

藏书网

直到车夫离他很近，向他招呼，他才醒悟过来。

列文一向劝妻子不要把婴儿抱到树林里，认为这很危险，因此这消息使他不快。

“模样可吓人啦！瞧，两只手就是这个样子。”塔尼雅在马车里站起身来，模仿卡塔瓦索夫的样子，说。

“今后我同哥哥再不会像以前那样疏远，再不会争吵了；我同吉娣再不会吵嘴了；不论来客是谁，我都要待他客客气气；我对仆人、对伊凡的态度也会两样了。”

“对这事谁也不感兴趣，我自己尤其不感兴趣。”他说。“你瞧，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要下雨了。”他用伞指指白杨梢上的灰云，又说。

列文仿佛从梦中醒来，好一阵还没完全清醒。他打量着胯股间和被缰绳擦伤的脖子上汗沫淋漓的骏马，又望望身边的车夫伊凡，想到他一直在等待哥哥，想到妻子一定因他迟迟不归而担心，并且竭力猜想那个跟哥哥一起来的客人是谁。他的哥哥、妻子和未知的客人，此刻在他心目中都和以前不同9９liｂ•ｎｅｔ。他觉得他同一切人的关系都起了变化。

卡塔瓦索夫脸上安详乐观的表情使他觉得惊奇。这场谈话显然破坏了他的情绪，他感到惋惜，但一记起自己的决心，就不再谈下去。

他倾听着越来越频繁地在他旁边飞过的蜂群，沿着小径蹑手蹑脚走到木屋里。在入口处，一只蜜蜂钻到他的胡子里，嗡嗡叫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走。他走进阴凉的门廊，从墙上的衣架上摘下他的面罩，戴好了，两手插在口袋里，走进篱笆围着的养蜂场。在这割去野草的养蜂场上，一排排整齐的老蜂房用树皮绳子缚在木桩上。他认识每一个蜂房，知道它们的来历。沿篱笆陈列着一排今年才入箱的新蜂群。在蜂房出口处，一群群工蜂和雄蜂麇集在一起盘旋游戏，弄得人眼花缭乱；其中工蜂总是朝一个方向飞到鲜花盛开的菩提树林里，又飞回蜂房，这样不断地往返采蜜。

“哦，没什么。仍旧在搞农业。”列文回答。“你怎么样。可以待一阵吗？我们早就盼望着你来了。”

列文眼睛瞪着前方，看见一群牲口，接着看见他那辆套着“乌鸦”的马车，还有那个驾车到牲口群旁同牧人说话的车夫。然后他听见近处的车轮声和他那匹骏马的喷鼻声，但他沉浸在遐想中，根本没想到车夫向他跑来有什么事。

“她抱着他到处跑，”老公爵笑眯眯地说，“我劝她把他抱到冰窖里去试试。”

“难道这样的心情只是一刹那的事，它又会无影无踪地消失吗？”他想。

“不，没有读过，”列文说，“不过，我现在用不着。”

“您靠右边走吧，那边有个树桩。”车夫替列文拉了拉缰绳说。

“嗐，但愿不是一个叫人讨厌的人！”列文想。

“不，我再也不争论，再也不随便发表意见了。”列文想。

“她把米嘉抱到柯洛克（一座离家很近的树林）去了。她想让他在那里歇一会儿，家里太热了。”陶丽说。

柯兹尼雪夫听出他提这个问题的用意，微微一笑。

“康斯坦京姨父！妈妈也来了，外公也来了，谢尔盖伯父也来了，另外还来了一个人。”他们爬上马车说。

“承蒙光临，真是太荣幸了。”列文对他说。

“哦，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列文笑着问，塔尼雅模仿的姿势使他想起了一个人。

“怎么用不着？可有意思呢，为99lib•net什么用不着？”

他下了马车，同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打过招呼，就问起妻子的情况。

列文用粗硬的缰绳勒住焦躁地喷着鼻息，要求奔驰的骏马，转身望望旁边的伊凡。伊凡空着一双手不知所措，就一直按住衬衫。列文想找个借口同他谈话。他想说伊凡把马肚带收得太紧，但这样有点像责备，而他却想说些亲切的话。可是别的话又想不出来。

在离家四分之一里的地方，列文看见格里沙和塔尼雅迎面跑来。

他想起他对伊凡又发了脾气，对哥哥态度冷淡，同卡塔瓦索夫谈话又很轻率。

列文坐上马车，接过缰绳。

列文一认出卡塔瓦索夫，首先想到那一次争论，卡塔瓦索夫显然认为他占了上风。

他们沿着狭窄的小径，来到一块没有割过的林中草地，草地的一边长着一片色彩鲜艳的紫罗兰，夹杂着一丛丛高高的暗绿色藜芦。列文请客人们来到小白杨树浓密的阴影里，在专门为参观养蜂场而又害怕蜂群的客人设置的长凳和树桩上坐下，自己走到小木屋里去取面包、黄瓜和新鲜蜂蜜，招待大人和孩子。

“是谁呀？”

“你那部著作有什么反应吗？”列文问。

“大概可以待两个礼拜。我在莫斯科还有一大堆事呢。”

这样的话就足以使兄弟之间恢复即使不是藏书网敌对也是冷淡的关系——这是列文竭力想避免的。

能有机会独自待着，摆脱一下破坏他情绪的现实生活，他觉得很高兴。

“好吧，我们以后再谈吧。”列文说。“如果到养蜂场，那么这儿走，走这条小路。”他对大家说。

列文竭力搜索能使柯兹尼雪夫感兴趣的话题，免得他谈塞尔维亚战争和斯拉夫问题——他说到在莫斯科有一大堆事，已经作了暗示——就谈起柯兹尼雪夫的著作来。

“因为我完全相信，我关心的问题在他们那类人的著作里是找不到答案的。现在……”

但就在恢复情绪的当儿，他愉快地感觉到，他身上发生了一种重大的新变化。现实生活只是暂时搅乱了他内心的平静，他的心情其实还是很安宁的。

卡塔瓦索夫很喜欢谈论哲学，他从那些对哲学一窍不通的自然科学家那里听来一些哲学见解。最近列文在莫斯科同他争论过好多次。

“那么，你在忙什么呀？”柯兹尼雪夫落在众人后面，同弟弟并肩走着问。

列文走到卡塔瓦索夫跟前。

“她想到养蜂场去。她以为你在那边。我们正往那里走呢。”陶丽说。

大路刚一转弯，列文就看见那群迎面走来的人，并且认出那个戴草帽的就是卡塔瓦索夫——他走路时摆动双手的姿势就像塔尼雅所模仿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