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那有什么用?斯坦利·鲍说,晚上听见他抛石子打我房间的窗户时我就马上出来。‘小朋友,那是三更半夜,如果你忘了斯坦利·鲍说过的话而睡着了,斯坦利·鲍也会忘记你,狗儿拜拜,让它直接下地狱。’”
“你父亲知道?”
“好吧。”刘易斯说,“如果你认为是就是吧。”
贾德森继续说,不过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就像昨晚在小神泽踏着凸出水面的高地,一小块一小块地走。
最后,刘易斯点点头。
“有点死气?”
“不料他反而清醒了点,然后告诉我,继续往前走,越过树冢,走进森林,那边有处坟场。我望着斯坦利·鲍,再望望树冢,我说:‘你不能爬树冢,你会摔断脖子的。’”
“我完全照斯坦利·鲍的话行事。我回到家时,我爸已经不忍看到斑斑受苦,给了它的头一枪解决了它。我根本没提起宠物公墓,我爸直接问我,斑斑是否愿意被埋在宠物公墓?我说,大概愿意吧。于是我拖走装在麻袋里的斑斑,我爸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记得斯坦利·鲍的吩咐,我说不需要。”
“刘易斯,它的舌头冷冰冰的,被斑斑舔就像拿条死鲤鱼贴在脸上一样。”
“有些事不值得好奇。”贾德森说,刘易斯第一次看到他老态毕露,好像正站在他自己刚掘好的墓穴旁。
“楼下的钟敲十二响时,我翻身下床,坐在床边穿好衣服。这时,月光照着窗户。我静静等着,听见钟敲半点,又报一点,还是没有斯坦利·鲍的信号,我想:愚蠢的法国佬,他一定把我忘了。我正准备脱掉衣服时,忽然听见两粒石子击中窗户,差点打穿了玻璃。其中有粒石子的确把窗玻璃打裂了,不过我到第二天才发现,而我妈直到下一年冬天才发现,她以为是霜把玻璃冻裂的。”
刘易斯又自问:不是老贾的意思,那是谁下的决定呢?刘易斯想不出答案,只好把这问题摆在一旁。
“刘易斯,听我说。就我所知,莱斯特的公牛是唯一变坏的动物。琳达·拉维斯克的小狗也许咬过一次邮差,还有之后我听过的几件怪事……可是,斑斑是条好狗。它身上永远有泥土味,不管你给它洗多少次澡,它总有泥土味——它是条好狗,但我妈妈再也不愿摸它一下。刘易斯,如果你今晚把你的猫带出来杀掉,我永远只字不提。”
“他知道我心疼斑斑,所以把我支开他好下手。我让卖鸡饲料的老约克去打包,我绕回马房,坐在年代久远的磨石上号啕大哭。”
贾德森的手臂猛一震动,两只空酒瓶跌下桌面,其中一只摔得粉碎。
“吃人?”
贾德森耸耸肩。“可能。他们也许挑年老或无用的人,于是一连几天就有炖肉可吃。但他们讲出来的故事是这样:食人怪趁他们睡熟之际,经过他们的村子或营地,触摸他们,食人怪使那些被触摸过的人有了吃本族人的欲望。”
贾德森点头。
“老贾,有没有问过你父亲为什么他不带你去?”
刘易斯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睡到九点钟才起床,还是在楼下的妈妈把我叫醒的。我爸爸在铁路工地做工,他一早六点就出门了。刘易斯,我妈妈不是叫我,她是在惊叫。”
“我在外面车道上的泥土地上玩弹珠,有意无意地等着我爸爸回来。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事,等着挨揍。他八点左右走进家门,穿着连身工作服,头戴厚棉布遮阳帽……你看过那种帽子吗?”
贾德森笑着点头。“我记得在诺玛常看的八卦报——《星报》或《国家问询报》,反正就是这两份中的一份——上读过类似的消息。不过,刘易斯,我爸爸说斑斑死了,它就是死了。”
“没错!”刘易斯大叫一声。
“他要杀了你的狗吗?”
“回到话头,斯坦利·鲍从马房后面走出来,我猜他是要来拿他的桶子。”贾德森说,“他已经半醉了。他祖父去世时拥有百万家财(或者只是有人这么传说),但斯坦利·鲍却只在本地收收破烂。他问我哭什么,我告诉他原因,他说,假如我够勇敢,而且想补救的话,倒是有个办法。”
“许多年来,我亲眼看见。”贾德森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莱斯特·摩根把他得奖的公牛也葬在那儿。那只取名叫汉拉蒂的黑色安格九_九_藏_书_网斯牛,给牛取这种名字不是很蠢吗?那头公牛是因为胃溃疡而死的,莱斯特·摩根用雪橇把它拖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越过树冢的——但俗话说:天下无难事,就怕有心人。至少在坟场这件事情上,我敢说的确如此。”
另一个房间里响起十点半的钟声。
“我猜,家里的人一定会以为是小偷上门,等我稍稍镇定下来,听见我爸在楼下卧室像锯木头似的打鼾。我探头向外看,斯坦利·鲍站在我家车道上,抬头望着,摇晃着身体,好像下面吹着大风,但其实连一点微风都没有。刘易斯,我想他要不是醉到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是不会来的。他对着我叫——我猜他自以为在耳语——‘小朋友,下来,你要不下来我就上楼抓你。’”
“我相信你一定马上飞奔下楼。”刘易斯说,“老贾,你还有啤酒吗?”刘易斯已经比平常多喝了两瓶,但今晚不同,今晚似乎有多喝的义务。
刘易斯笑了,他虽然不记得自己十岁时是否想过在深更半夜出去,但如果真想的话,他相信那白天从不发声的窗户,到晚上一定也会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我找了些剩菜,对着它叫‘斑斑’,起先它不过来,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当时在想,它不是斑斑,一定是只走失的狗,只是长得像斑斑而已……”
贾德森陷入沉默,刘易斯静静等待。
“我有同感。”刘易斯说,“今天下午我看见啾吉的时候,我觉得就好像……”他想着适当的字眼。这绝对自然?不对。“就好像,这是注定会发生的。”
“你说对了。”贾德森说。他又点了支烟,手微微发抖。“我妈妈一见到我就对我叫,‘贾德,快喂你的狗!你的狗需要食物,把它弄出去,别让它弄脏了窗帘!’”
贾德森打了个寒噤,然后把啤酒喝完。
“我说只要能救活斑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问他认不认识能使死狗复活的兽医。‘我,不认识兽医。’斯坦利·鲍说,‘但我知道怎么补救。小朋友,现在你回家去,告诉你爸爸把狗装在麻袋里,不过不要埋了它,绝对不要!你得把它拖到宠物公墓,放在那座树冢旁的树荫下,然后你就回家说已经埋掉了。’”
“天色固然暗了,可是它的头转动的样子就像脖子里装满了钢珠;你把它从下着霜的地上提起来的时候,刘易斯,那声音就像撕下了一条贴在信封上的胶纸。活的东西不会这样,只有已死的尸体才没办法融化身体下面的霜。”
只是刘易斯知道这不是瞎话,别说三瓶啤酒,就是三十三瓶下肚,也无法清除他心里已经明白的事情。
“你女儿的猫是不是死了?”
“我们到了那里,一路上斯坦利·鲍跌倒了六七次。他醉得真厉害,身上的气味就像在玉米缸里泡过一样。有根枝条还差点戳穿他的喉咙。他手里拿着鹤嘴锄和铁铲,我们走到宠物公墓时,我以为他会把工具甩给我,然后醉倒在地。”
“天不早了。”贾德森说,“我得快点把故事讲完。”
“还有,你自己拿吧。”贾德森说,又点了支烟,等刘易斯拿到啤酒回来坐下。
“我不敢走楼梯,因为必须经过我父母的卧室。我沿着常春藤木架爬下去。我心里有点害怕,不过我怕我父亲胜过和斯坦利·鲍去宠物公墓。”
“我一个箭步奔到窗前,用力把窗户抬起来,窗玻璃和窗框摩擦发出响声。当你还是个小孩,半夜想出去的话,爬窗户似乎是唯一的途径……”
“可以再问你一句话吗?”刘易斯问。
贾德森按熄烟头。
贾德森摇着头,把嘴埋在掌心干咳。
“我只是好奇。”刘易斯不安地说。
“但是,那天斑斑坐在澡盆里任我摆布,它一动也不动。我不喜欢这样,那就像是……就像在清洗要拿来煮的生肉。我把它洗好,拿了条旧毛巾把它擦干。我看见它身上被铁丝网钩破的地方,伤口上没有毛,皮肉看起来凹陷了下去——就像痊愈了五年以上的伤口一样。”
“老贾,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刘易斯心生警惕地问道。
“斯坦利·鲍的祖父向米克马克族人购买毛皮。在大多数毛皮商人歇手或朝西部发展后很久,他还是照样和印第安人做生意,因为他出价公平,而且据斯坦利·九_九_藏_书_网鲍老头说,他祖父把一整部《圣经》熟记在心,而米克马克族人喜欢听他讲经。”
刘易斯听到这里,眉毛一挑,贾德森耸了耸肩。
“斯坦利·鲍这老头碰巧走来。镇上有一半人觉得他性情温和,另一半却认为他是危险人物。他祖父在一八〇〇年代以捕兽和贩卖皮货为生。我曾听人说,他祖父经常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收购毛皮,驾着堆满生皮的四轮马车,就像个走江湖卖药的。他祖父是基督徒,所以马车上画满十字架,斯坦利·鲍说他祖父一喝醉酒便宣讲耶稣复活的神迹。可是他那辆马车上同时也画着许多印第安人的异教符号,因为他祖父相信,所有的印第安人——不论哪个部落——都属于同一个大族,也就是《圣经》里提到的以色列失落的一族。他祖父说他相信所有印第安人都会下地狱,不过印第安人都有魔法。”
“等我第二次或第三次叫它时,它过来了。它走路的样子有点跛,我带它去门廊上,它差点从侧门跌下去。它几口就把食物吞光了,那时候我已经不觉得害怕,开始在想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跪在地上,抱着它,很高兴看到它死而复活。它伸出舌头舔我的脸,它……”
“是的。”贾德森说,“有时候你可以。也许她会学到死亡的真义,痛苦会随死亡停止,美好的回忆则由死亡开始。死亡不是生命的完结,只是痛苦的终了。你没办法对她讲这些,将来她自会领悟。”
“不错。照我猜想,这一带的米克马克族人在两三百年间难免吃过人,他们把骨头——也许一两具,也许成打——埋在他们的坟场。”
“那晚我睁眼躺着——好像躺了一辈子。你知道,小孩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我觉得自己已经熬了一整夜,但时钟只敲了十声或十一声。有一两次我几乎要沉入梦乡,又急忙恢复清醒,好像有人在推我说:‘小贾,醒醒,快醒醒!’”
“我埋了斑斑,摆了个石堆。”贾德森平淡地说,“我完成工作时,斯坦利·鲍已经睡着了。我拼了命地摇才把他摇醒,等我们走下四十四级——”
“米克马克族人把他们的古葬场告诉斯坦利·鲍的祖父,但因为食人怪把葬场搞臭了,所以族人已不再使用。同时他们还告诉他关于小神泽、石阶和其他的一切。”
“如果她像我的话,她会继续爱她的猫。它不会变凶,不会咬人。她会继续爱它,她自己会得到结论……等到它终于死去的时候,她会松一口气。”
“我想大概是。”刘易斯说。
贾德森喝干啤酒,小心地把酒瓶和其他空瓶放在一边。“我看到此为止吧。”他说,“我说够了。”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你才带我到宠物公墓。”刘易斯说,他心里觉得舒畅了点。他可以接受现实,也可以忘掉昨晚他以为从贾德森眼中见到的那种神秘、跳动的喜悦。“好,那就——”
“当晚我再从常春藤架爬回房间,一倒上床便睡着了。”
“你是医生,你应该有把握。”
啾吉死了是一回事,现在它活着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它有些异样,基本上就是不对劲。贾德森的目的是偿还欠人的恩惠……可是米克马克族古葬场这帖药也许不太灵,刘易斯此刻从贾德森的眼神看出:贾德森知道刘易斯心里有数。昨夜刘易斯从贾德森眼中见到的——或者他以为看见的——是跳跃的欢欣之光。刘易斯曾想道:老贾昨晚埋了埃莉的猫,这个决定或许不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思。
“‘现在怎么办?’我问斯坦利·鲍。‘现在你等着瞧吧。’”他说完转身就走,身体又摇晃起来。我猜他那晚睡在马房后面。他的肝坏了,中毒很深。一九一二年七月四号那天,两个小孩发现他全身僵硬地死在路边。算起来,我的斑斑还比他多活了两年。
“耶稣基督有眼!”贾德森对刘易斯说,“没有!谁会那样做?刘易斯,这种事连谈都别想谈!”
“不错。”贾德森说,“有点死气。它们好像……去过什么地方……又回来……但又不是完全回来了。刘易斯,你女儿不会知道她的猫被车撞死了又活了过来。所以你可以说,人没办法教孩子懂这些事,除非孩子自己知道有东西得学。不过……”
“我做这件事也许是为了要让小孩明白,有时候生不如死。”贾德森略显困难地http://www.99lib.net
说。“你的埃莉就不明白,我心里有这感觉,埃莉不明白,是因为你太太不明白。你不妨对我直说,我的感觉如果错了,咱们就不必再提。”
“我爸爸上工时总带着个装午餐的洋铁罐。”贾德森说,“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正挥着空罐子,吹着口哨。天快黑了,他看我还在外面就叫我:‘嗨,贾德!你妈妈在——’他话没说完,斑斑就从暗处走向他——不像以前那样连蹦带跳扑到我爸爸身上,只是摇着尾巴,从容地走上前去。我爸爸一见到它就往后退,手上的洋铁罐掉到地上。我想要不是他的背碰到后面的尖桩围栏,他应该会掉头就跑。我爸爸站在那儿不动,瞪着斑斑。等斑斑终于举起前腿时,我爸爸接住它的爪子,好像握住女士的手准备跳舞。他对着狗打量许久,再看看我。‘贾德,它得洗个澡。’他说,‘它身上一股坟地的泥巴味儿。’说完他就进屋去了。”
“它吃完后,我从屋后阳台下面找出一个旧澡盆替它洗澡。斑斑向来痛恨洗澡,通常总是我跟我爸爸一起动手,结果搞得我们浑身是水,我爸爸一骂它,斑斑就会露出羞愧的样子——就是狗常会有的那种表情。”
贾德森到冰箱拿了瓶啤酒,用放烤面包机的桌子下面的抽屉把手撬开瓶盖。那往下照的电灯光,使贾德森的脸色看来就像尼古丁般焦黄。他一口气喝了半瓶,接着打了个嗝,他往通向诺玛卧室的走廊望了一眼,然后看着刘易斯。
铺着格子花纹塑料布的桌上,玻璃杯中的啤酒才喝了一点。在他们身后,那靠墙的炉灶油桶咯咯响了三次。稍早,刘易斯与斯蒂夫在顾客极少的熊屋餐馆吃了顿自助晚餐——潜艇三明治。填饱肚子后,刘易斯觉得自己对于啾吉回家的这件怪事也有了较正确的看法,不过,他并不急着回到又黑又空的屋子,那猫可能还在家里。
“我下楼发现,我妈妈退缩到冰箱和壁橱之间,她准备拿出去晒的白窗帘掉在地上。我的斑斑站在壁橱门前,全身沾满泥土,腹部的毛很脏,而且纠结成团。它站在那里——不叫也不动——毫无疑问是它吓坏了我妈妈。刘易斯,她真吓坏了。我不知道你对父母亲怎么样,但我知道自己深爱着父母。我眼见斑斑把我妈吓成这样,看见它的那份喜悦无形中被打消了。看到它站在那里,我甚至并未感到惊奇。”
刘易斯点头,然后用手背盖住呵欠。
“四十五级。”刘易斯说。
“你的口气像在说:‘刘易斯,你是上帝,你应该有把握。’但我不是上帝。况且天那么黑……”
“我再看它的头,那儿也有一块同样的凹处,不过毛倒长出来了,就在耳朵旁边,白毛长成了一个小圆圈。”
“有谁在那里埋过死人吗?”
接下来好一会儿,他们俩都没讲话。最后刘易斯先开口:“说下去吧。”
“还不晚。”刘易斯说,“只是因为我比平常多喝了几瓶啤酒。老贾,慢慢讲,我要听完。”
刘易斯点头。“就说是魔鬼逼他们吃的。”
“老贾,用枪打人或动物的头有时候并不一定靠得住。很多自杀未遂的进了植物人病房,还有些甚至行动自如,他们不知道,枪弹击中脑壳后可能并不会穿过大脑,而是绕个半圆从另一面出来。我亲眼看过一个病例,一个人朝自己右耳上方开了一枪死掉了,但死因是子弹绕过头部,从另一边的颈动脉穿了出来。那颗子弹的轨迹跟地图上的乡间小道没两样。”
贾德森望望刘易斯,再点了支烟。
“他说:‘我,摔不断脖子,你也不会。我带路,你拖狗。’他没说假话。他步子轻松,如履平地一样越过树冢,连头都没低一下。我拖着狗爬上去,斑斑
有十六公斤重,而我才不过四十公斤重。刘易斯,老实告诉你,第二天我浑身酸痛。你今天觉得怎样?”
“莱斯特、斯坦利和我会这么做的道理完全相同:你会这么做,是因为它抓住你了。你会这么做,是因为那个古葬场是个秘密,你需要和人分享那个秘密,一旦你找到似乎充分的理由,你就……”贾德森放下双手,望着刘易斯,他的眼睛藏书网看来异常苍老而枯槁。“你就做了。你会编个理由……看起来正当的理由……但实际上,你这么做只是因为你想这么做。我爸爸没带我去,因为他只听人谈过,他自己从没去过。斯坦利·鲍去过,所以他带我去……事情过了七十年……现在……一下子……”
“你父亲开枪打中的地方。”刘易斯说。
诺玛与他们一起坐了一会儿,一边看电视,一边织着图样,那是一幅乡村聚会小屋与落日的风景图。她说织好准备圣诞节前一星期在教堂拍卖,这是本地的大事之一。诺玛的手指相当灵活地在布面穿上穿下,今晚,不大看出来她有风湿。刘易斯猜想,大概是气候的关系。现在虽然寒冷但十分干燥。诺玛复原得很快,距上次心脏病还不到十周,但她的面容看起来已不那么憔悴,事实上甚至年轻了些。
贾德森轻轻地摇摇头,仍然带着一丝微笑。
贾德森擦了根厨房用的火柴来点他的烟,然后摇熄火柴,丢进一只金属烟灰缸。
“那地方……一下就把你抓牢了……于是你制造各种香气扑鼻的理由……刘易斯,我可能做了错事,斯坦利·鲍可能也做了错事。该死!我又不是上帝。但是能够让已死的生命复活……你就很像在扮演上帝,不是吗?”
“不过,有时候可以。”刘易斯是对自己,而不是对贾德森说。
“呃,他问我:‘贾德,谁带你去的?’我告诉他是斯坦利·鲍。他点点头,好像正如他所料。后来我发现,那时的绿洛镇至少有六七个人都可能带我去。但我想他知道只有斯坦利·鲍会疯到带我去。”
回到家后,刘易斯觉得当时他还在贾德森的身上看到了别的什么。
“问过。”贾德森说,“他说那是个不好的地方,对于已死动物的主人和动物本身都没好处。他问我爱不爱死前的斑斑,刘易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我把我的感觉告诉你,这很重要,因为迟早你会问我,既然不好,为什么还带你去埋你女儿的猫。对不对?”
刘易斯张开嘴,又闭上。他想说的话可能听起来不对劲,既不对劲又残酷:老贾,我才不会经过昨夜的一切之后,又把这他妈的猫给杀掉。
刘易斯点头,干医生这行,他见得多了。伤口是永远填不平的,这让刘易斯联想到坟墓,以及他担任殡葬公司助手的日子——填墓坑时,泥土好像总是不够,填不平坟墓。
“嘿,汉拉蒂活着回来了,但是两星期后,莱斯特·摩根又拿枪打死它,因为那头公牛变得很凶暴。不过它是我所知道唯一变坏的动物,其他死而复活的动物是变得蠢了……行动慢了……变得有点……”
“谈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难。”贾德森说,“虽然这件事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翻了这许多年,可我不曾对任何人谈过。有人知道事情的经过,可是从不当着我的面讲。我猜,这就像男女关系一样隐晦。刘易斯,我现在对你说,是因为如今你有了只不一样的猫,倒不是说它危险……而是与众不同。你发现这个事实了吗?”
“‘嘘!’我吓得要命,怕吵醒我爸,然后挨他一顿打。‘你说什么?’斯坦利·鲍叫道,声音更大了。刘易斯,我父母的卧室要是在靠马路那边的话我就惨了。幸好他们睡的就是现在诺玛和我的房间,就是靠河那一边。”
“就是那样,但又不是。”贾德森语音哽塞地说,“我带你去的原因和斯坦利·鲍带我去的原因一样,莱斯特·摩根带琳达·拉维斯克去也是为了同一个原因。莱斯特的公牛后来在牧草地上疯狂追着小孩,莱斯特不得不拿枪把它打死。可是后来,莱斯特还是照样带琳达去那里埋她被车撞死的狗。刘易斯,莱斯特还是照样带她去!”贾德森几近呜咽。“这你又该怎么解释呢!”
“那时候,在北方到处都能听到食人怪的故事。北方人一定要听这种故事,就跟我们要听基督教的故事一样。诺玛如果听见我说这种话,一定会咒我,可是刘易斯,我说的是真话。碰到冬天长、食物短缺的年岁,北国的印第安人就下山到闹饥荒的地方……他们别有企图。”
“你父亲回家看见你的狗时怎么说?”刘易斯问道。
“我们走呀走呀。”贾德森说,“我觉得好像永远走不到。那时候树林更阴森,到处都有鸟的
www.99lib•net怪叫声,各种野兽出没其间。大多是鹿,也有野猫和熊。我拖着斑斑走了一阵,心里忽然起了个可笑的想法:斯坦利·鲍这老头不见了,我跟着的是个印第安人,再走远一点,他就会转过身来,一对黑眼睛,咧开嘴笑,脸上涂着掺了熊油的臭颜料,手中握着战斧;他会一把抓住我的后颈,战斧一挥,砍掉我的脑袋。但因为斯坦利·鲍挺直身体继续向前走,不再摇晃踉跄,我才没继续这样乱想。等我们走近小神泽,他回头对我说话时,我看他还是斯坦利·鲍。他没有再跌倒或摔下去的原因是因为他害怕,被吓得醒了过来。”
刘易斯点头。他和斯蒂夫打壁球时一直在想,埃莉回家后对啾吉会有什么想法?
贾德森笑了,喝了口啤酒。
“呃,是斯坦利·鲍查告诉我那地方的。”贾德森思索着,没再往下说。
“我仍记得斯坦利那口洋泾浜英语。有天,斯坦利发现我坐在马房后面,那座以前马房就在十五号公路上——不过那时候,十五号公路只是条连接班格尔市和巴克港的驿道——也就是靠近奥林科工厂的地方。斑斑受了伤但还没死,不过死期也不远了。我父亲叫我去买鸡饲料,不过那时我们其实不需要买鸡饲料,我很清楚我父亲为什么那么做。”
刘易斯自问:我要坐在这里相信这些瞎话吗?我怎能相信这个讲法国佬、印第安人、食人怪,以及死狗复活的故事?哦,天!那只猫只是被车撞昏了——不用大惊小怪。这只是老头的鬼话连篇。
“他告诉我的一些事就和昨晚我告诉你的一样——潜鸟、圣艾尔摩之火,别去理会看到和听到的。斯坦利·鲍说,最重要的是,不管什么东西跟你讲话都别回答。他说完后,我们跨越沼泽。我的确看见了,是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跟你说,自从十岁那年去过之后,我又去过五次,但这辈子再也没见过那次看到的东西,今后也不会见到,因为刘易斯,昨晚是我最后一次去米克马克古葬场了。”
突然间,仿佛受到惊吓般,贾德森用双手遮着自己的脸。当时刘易斯还以为他被突来的疼痛所袭,立刻关心地半坐起来。结果,刘易斯发现老人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是在竭力抑制,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事后再宣称坟地腐臭了。”刘易斯低声说。
“你怎么做的?”刘易斯问。
“我给它洗澡,它还是原来那样乖乖地坐在澡盆里。我回到屋里时我妈妈已经睡了,其实那时候还不到九点钟。我爸爸对我说:‘贾德,我们谈谈。’我坐在他对面,他第一次把我当大人谈话,从公路那边,就是现在你住的地方,飘来忍冬树的香味,还有我们家的野玫瑰香。”贾德森叹了口气。“我总以为父亲能这样跟我谈话,我会很开心,但事实上一点也不。刘易斯,今晚所谈的这一切——就像你站在镜子前面,而正后方也有面镜子,你就会看见自己的影像不断出现在交相对映的镜子里。我怀疑这故事究竟从多少人的口中说出来过?同样的情节,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刘易斯想起啾吉跳下马桶盖时的笨拙姿态,它的腰腿碰着浴缸,它那泥污的眼睛望着他时一副蠢样。
贾德森点头。“对,没错,四十五级。等我们走下四十五级石阶,斯坦利·鲍又完全清醒了,我们从原路回家。我以为来回大概花了十个钟头,谁知道时间还是大半夜。”
贾德森似乎在撒谎。
刘易斯张嘴欲言又止。
贾德森眨眨眼,仿佛刚回过神来。“呃。”他说,“住在绿洛镇的人——我想也包括巴克港、眺望岗和奥林顿的人在内——都叫他斯坦利·鲍。我的斑斑去世那年——我是指一九一〇年,它第一次死亡时——斯坦利已经老了,而且有点神经病。这一带也有别的人知道米克马克族的古葬场,不过我是从斯坦利口中听到的,他祖父告诉他父亲,他父亲又口传给他,他们全家都是地道的法裔加拿大人。”
“斯坦利·鲍查。”刘易斯稍微提醒他。
九点四十五分,诺玛向他们道过晚安,回房就寝。现在只剩刘易斯和贾德森,而贾德森已停止说话,目光只跟随那些冉冉上升的香烟烟雾,就像小孩望着理发店外面挂的红白条纹旋转灯,心中好奇那些条纹转到什么地方去了。
“问吧。”贾德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