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些事情都不曾发生。
中学时代凯奇是模范生,是约翰·巴普斯特中学游泳校队选手。他为了进游泳队而坚持要读这所天主教中学的事,当时让雷切尔不太高兴,但刘易斯倒不太意外。十七岁时,凯奇宣布改信天主教,雷切尔相信这是当时和凯奇交往的女孩带来的影响。她已经可以预见她儿子会在不久的将来结婚(雷切尔还说:“刘易斯,我跟你打赌,如果那个戴圣克里斯托弗胸章的小骚货还没把手伸进他裤子里,我就把你的短裤吃下去。”)。很明显,儿子的大学计划、奥运金牌的梦想都破灭了,等到凯奇四十岁时,身边会围着九到十个小天主教娃娃。到那时,凯奇就只是个抽着雪茄、有啤酒肚的卡车司机,不用等到心脏病发,他这一生已经报销了。
他的帽子(His cap)。
刘易斯走回自己的床,心想,根本没有什么奥运游泳队。啤酒酸味仍残留在他嘴里和喉咙中,他对自己发誓(不是第一次,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永不再碰那毒药。没有游泳队,没有好成绩,没有小骚货或改变信仰,没有夏令营,什么都没有。凯奇的http://www•99lib.net胶鞋烂了,他的连身裤内里翻了出来,结实可爱的小身子几乎解体——他的帽子上全是血。
哦,亲爱的上帝,亲爱的耶稣,让我追上凯奇,别让他跑上公路!
所有一切——响声如雷的奥林科卡车,刚碰到凯奇衣服又滑掉的手指,雷切尔穿着做家务时的套衫准备上殡葬公司,埃莉随身带着凯奇的照片且把凯奇的帆布椅摆在她床边,斯蒂夫的眼泪,和欧文·古德曼打架,贾德森所说关于蒂米·巴泰门的故事——这一切都只在刘易斯去追笑着奔跑的儿子那几秒内存在他脑际。雷切尔跟在他身后大叫——凯奇,回来,不要跑——刘易斯越追越近,很近了。其中有件事真的发生过:在刘易斯的记忆线路中,他听见贾德森在他们搬来绿洛镇的第一天就对雷切尔说:克里德太太,你要随时留心他们,别让孩子跟猫狗往公路上跑。
这比什么都值得(This caps everything.)。
刘易斯闭着眼睛跪在地板上,直到觉得九九藏书网有力气了才站起来。他摸到冲水开关,放水冲干净呕吐物。他移动脚步走到镜子前,想瞧瞧眼睛充血得厉不厉害,可是镜子被一块方布遮住了。刘易斯这才想起,雷切尔要遵守连她自己都承认记不清楚的传统习惯。她把家中所有镜子全部用布遮住,而且每次进门前都会先脱鞋。
刘易斯挣扎着起身抱着儿子,雷切尔已经追了上来,哭着对凯奇大叫:“凯奇,绝对不许再往公路跑!不许,绝对不许!这条是坏公路!坏公路!”凯奇被这番流着眼泪的教训弄得莫名其妙,他停止哭号,睁大眼睛看着妈妈。
刘易斯认为儿子改信天主教的动机纯正,虽然凯奇改变了信仰(就在凯奇付诸行
动的当天,刘易斯寄了张恶劣的明信片给古德曼,上面写着:
你外孙说不定就快变成耶稣会信徒了。你的非犹太人女婿,刘易斯敬上),可是最后他没和读高中最后一年时交往的(应该是)好女孩
http://www.99lib.net(而且不是骚货)结婚。
刘易斯把凯奇向后一拉,两人同时跌在地上,刘易斯的脸擦过路边的沙石,鼻子也碰出了血。他的睪丸也吃了苦头——啊,早知道要上场打足球,我一定会穿护裆——不过鼻子和睪丸的伤痛,在听见凯奇的哭号声后便大大减轻。凯奇往后翻倒,在草坡与路边相接处跌倒,碰痛了头。片刻之后,他的哭嚎就被卡车引擎的吼声和喇叭的长鸣给盖了过去。
刘易斯使出全力往前冲,他像美式足球员做出擒抱动作般让身体与地面平行,然后飞扑上前,就在冲力快将凯奇送上公路前的千钧一发之际,刘易斯的手指碰到儿子外套的背面……一把抓住。
“刘易斯,你的鼻子在流血。”雷切尔说着,突然上前紧紧抱住刘易斯,抱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雷切尔,那倒不要紧。”刘易斯说,“不过我想我不能生育了。哦!我的蛋蛋,痛死了!”
凯奇开始读小学,从七岁起参加夏令营,在营地展现出他的游泳天分。十岁时,整个夏天他都在夏令营度过。十一岁那年,他在夏令营得了两枚蓝带奖章和一枚红带奖章。他长得很高大,但还是那个可爱的凯奇,始终对世上一切感到惊奇。对凯奇来说,万事万物全是那么美好。
雷切尔发狂似的大笑,刘易斯心想:假如凯奇真被撞死了,她会真的疯掉呢。
此刻凯奇正从微斜的草坡往十五号公路跑,他两条结实的小腿鼓足了劲,照理说他应该跌倒,可是他继续跑着。卡车行驶的声音逐渐响亮,刘易斯睡前常听见那轰隆隆的声音,现在听在耳中却觉得十分可怕。
他的帽子上……
“我想这比什么都值得了。”刘易斯沙哑地说着,转身拥抱雷切尔。不料雷切尔却面露恐怖地望着他,就在刘易斯面前,她突然变得非常苍老,仿佛经历了许多苦难不幸的岁月。国歌声渐远,刘易斯回头再看电视,看见的却是另一个男孩,一个满头鬈发里闪着水珠的黑人青年。
幸好凯奇没死。那只是阳光照耀的五月下午,刘易斯越过绿草坡追赶儿子时脑中瞬息间所出现的情节逼真的幻觉。
刘易斯爬下床,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意识到这是宿醉的后遗症,结果刚走近马桶,就把昨夜喝下的啤酒全吐了出来。
刘易斯在雨天清晨七点醒来,他用双臂抱紧枕头。他的头随着心跳震动而一阵阵作痛。他打出带有陈年啤酒味的酸嗝,胃也胀得难受。他昨夜饮泣时,泪水浸湿了枕头,仿佛在梦里亲身经历了伤感的乡村歌曲中的悲惨故事。
此刻刘易斯坐在床上,承受着宿醉的煎熬。雨水沿着他身旁的窗户往下倾注,悲伤像看守着九层炼狱的女妖,一心想制伏他,剥夺他的男子气概,解除他残存的最后一道防御。刘易斯将头埋进双手,大声痛哭。他坐在床上摇晃着身体想着,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愿付出任何代价。
凯奇进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代表美国参加奥运会游泳比赛,在刘易斯飞奔救子十六年后的某个下午,刘易斯与头发已完全变得灰白的雷切尔——但她常染发——骄傲地坐在电视机前,看他们的儿子为国争光,夺得金牌。当国家广播公司的摄影机对准凯奇拍特写镜头时,他站在那里,光滑如海狗的头顶还在滴水,他睁着眼平静地望着在国歌声中升起的美国国旗,缎带挂在脖子上,金牌贴着他光润的皮肤。刘易斯喜极而泣,雷切尔也哭了。
……哦,亲爱的上帝!凯奇的帽子上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