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知道两者的区别。”刘易斯说，“不过我根本没想到……你心里认为我在想那件事。”

刘易斯叹了口气，觉得困极了。“噢，妈的，管他的。也许你说得对，我有这念头。我根本没注意买了哪种坟地。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凯奇。”

“也许没有直接问吧。”

刘易斯抬起头来，大吃一惊。“什么？老贾，别讲疯话！”

“蒂米·巴泰门是谁？”

“你明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贾德森说，“刘易斯，你在想不该想的事。更糟的是，恐怕你正在认真考虑那些事。”

“这些都没关系，很多土地的所有权都纠缠不清，到头来只有律师从中得利。嘿，这点狄更斯最清楚了。我想到了最后，印第安人会把土地争回去的，我想应该是属于他们的。刘易斯，那些都没关系。我今晚过来的目的，是要告诉你关于蒂米·巴泰门和他爸爸的故事。”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刘易斯忍不住问道，“在我们……我们埋了猫之后，为什么不讲出来？我问你有没有人被葬在那里，你说从来没有过。”

他们坐在餐桌前喝啤酒——刘易斯略感意外地想道，在我家厨房喝酒，这倒是破天荒头一遭。客厅里传来楼上睡梦中的埃莉的叫声，他俩马上雕像般地愣住，但还好她只叫了一声就停了。

卡尔叔叔和一般人一样，也喜欢谈天说地（至少在和自己人聚在一起时是喜欢讲故事的），他

九九藏书

告诉过刘易斯（因为几个暑假打工的关系，卡尔叔叔将他视为葬礼助手）他某次受库克县地方检察官之命挖坟开棺的经历。卡尔叔叔亲自到格罗夫兰监督整个挖坟过程，过程并不简单。卡尔叔叔说，人们对于挖坟的印象都是来自《科学怪人》或《异想天开》这类的恐怖电影，传达的完全是错误的信息。挖开一个墓穴，并不是两个人带着铁锹和铲子就能完成的事——除非这两个人有至少六个星期的工作时间。在格罗夫兰挖坟部分还算顺利完成……刚开始还算顺利。墓穴挖开后，起重机抓住弧形水泥盖，想把水泥盖打开——但水泥盖并未脱落。相反地，整个棺箱（外敷的水泥都有点潮湿褪色）都被挖出地面。卡尔叔叔大叫着要起重机操作员停手，等他去墓园找工具将接缝黏着剂弄松些再继续进行。

“你在想着把凯奇弄到那里去。”贾德森说，“刘易斯，不要否认你起了这念头。”

容易掘出他儿子的尸体，移葬他处。

“我知道的唯一一个。”贾德森严肃地说，“只有他尝试过！不过刘易斯，我怀疑不止他做过。我不相信阳光下还会有什么新鲜事，哦，有时候不过是表面上稍有不同。凡是有人尝试的事，之前一定还有别人试过，而别人之前还有别人……再在别人之前……”

“我应该对你内心的痛苦负责。”贾德森温和地说，“据我所知——我九九藏书网甚至还该对你儿子的死负责。”

刘易斯又开始觉得身上发冷，他注视贾德森良久，试图从老人眼中看出谎言，但他看不到。不过贾德森这时才讲这故事，这未免也太巧了。

贾德森低头看着生满酱色斑点的手。客厅里的挂钟敲响十二点半。

“蒂米是绿洛镇到欧洲打希特勒的二十个年轻人之一，他一九四二年离家，一九四三年在意大利阵亡，躺进国旗覆盖的棺材返乡。他父亲比尔在绿洛镇住了一辈子，他接到儿子战死的电报时几乎发疯……后来他慢慢平静下来。比尔知道米克马克古葬场，最后他决定了。”

“刘易斯——”

“因为那时候你没有知道的必要。”贾德森说，“现在你有这个必要了。”

贾德森没有作答。他的脸色更红了——就像梅子一样——但他的目光依旧坚定不移。

但起重机操作员要么没听见，要不就是想一鼓作气完成工作，他好像在游乐场里玩起重机玩具的小孩。卡尔叔叔说那个该死的笨蛋差点就成功了，整个水泥棺箱有四分之三都升出地面——卡尔叔叔和助手都听见墓穴底部啪嗒啪嗒的水声（那一整周芝加哥地区都在下雨）。接着只见起重机翻倒，哐啷摔进墓穴中。起重机操作员一头撞上挡风玻璃，撞断了鼻子。这起事件使得库克县必须多花两千一百到三千块钱。卡尔叔叔说这个故事的重点其实在于：六年后，那个起重机操作员被选九九藏书为芝加哥地区货运司机工会会长。

贾德森略一停顿，稍加思索，然后娓娓道来。

刘易斯没有答话。

“快说吧。”

“我认为从事你这种职业的人，会很习惯查看症状、病源……殡葬公司的莫登森告诉我，你买的是座普通坟，而不是固定坟。”

刘易斯终于开口说：“老贾，听起来你好像在背后刺探我。我觉得很遗憾。”

“哦，他们是有套记录地契的惯例。”贾德森说。他用未熄的烟头接燃另一支烟。“你这块地最早的地契上是这样记录的——”他闭着眼睛念道：“从高踞奎因斯贝里岗顶的老枫树到奥林顿溪边这块由北向南伸展的土地。”贾德森不带幽默地笑笑。“不过老枫树一八八二年倒了，二十年后，老枫树腐烂化成一片苔藓，同时在一次大战结束到股市大崩盘的十年间，奥林顿溪淤塞了，变成一片沼泽。所以地契等于废纸！不过反正最后都不关安森的事，因为一九二一年，他就在坟场那边被雷劈死了。”

贾德森喝了口啤酒，用手抹抹嘴，望着刘易斯。他的眼光明澈果断，刘易斯终于别开眼光往下看，不敢与他对望。

“难道地契没有登记备案？”刘易斯问道，他忘了自己的悲伤，对这件事产生了兴九*九*藏*书*网趣。

“它的影响究竟有多深？”贾德森问，“你能告诉我吗？不能。我自己也不能回答这问题，我在这小地方活了一辈子。我很清楚米克马克古葬场，他们把它视为圣地……不过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这是斯坦利·鲍告诉我的，后来斑斑二度死亡后，我父亲也对我说过。现今米克马克族人、缅因州政府、美国联邦政府都为了这块土地大打官司。那里到底属于谁呢？刘易斯，没人真正知道。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多少年来，各种各样的人都曾宣称拥有这块土地，可是没有人能持续拥有。本镇开拓者的曾孙安森·绿洛就是其中之一。他对土地所有权的要求是白人当中最有根据的，因为在缅因州还隶属麻州湾殖民区时，他的曾祖父约瑟夫曾获得英王乔治许可开发此地。但就算如此，打起官司来，安森也不一定胜诉，因为当时还有绿洛家的许多其他人也提出要求。原因是约瑟夫晚年时钱少地多，所以他每次喝醉酒就随便送人两三百亩地。”

“好的，刘易斯，谢谢你。”

“我知道你在想念凯奇。不过你懂得两种坟的区别，你叔叔是殡葬业者。”

“很晚了。”刘易斯说，“时间不早，我又喝醉了，我的心也碎了。如果你觉得非要讲这故事不可，那你就快把它讲完吧。”刘易斯心想：也许我早该喝马丁尼，这样他来敲门时我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刘易斯说：九*九*藏*书*网“好吧，在我儿子下葬当天凌晨十二点十五分，你跑来做什么？老贾，你是我朋友，可是这时候跑来会不会有点过头了。”

“我什么都没想，只想去睡觉。”刘易斯说，“明天还有下葬的事要办。”

普通坟比较简单，只是个上面敞开的水泥箱。在葬礼那天早晨放进挖好的坑，仪式举行完毕后将棺材放下去。坟场工人把分成两节的盖子垂直吊下，像书挡一样立在棺材两头。每一节上面都嵌着铁环，坟场工人再用铁链穿过铁环，将两节盖子拉拢盖住水泥箱。每节混凝土盖大概六十到七八十磅重。盖子与水泥箱的交接处不涂任何胶合剂。

刘易斯暂时陷入沉默。“只有比尔一个吗？”

贾德森话中的含意是指：要打开普通坟很容易。

刘易斯一语不发看了贾德森半晌。贾德森脸颊发红，但未回避刘易斯的视线。

不错，刘易斯知道两种坟的区别。一座固定坟就像建筑工程，建造完成后可以经历多年不坏。先将水泥灌进打了钢筋的铸模中，等葬礼仪式完成后，用起重机把一块微呈弧形的水泥盖吊起来盖上去，再用一种填补公路坑洞的材料，将水泥盖封牢。卡尔叔叔曾告诉过他，那种外号叫“永不脱”的胶合剂，在水泥盖的重压下一旦黏合，就再也无法分开。

刘易斯注视着贾德森，贾德森啜了口啤酒。

“我没有开口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