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家具的出租房
目录
供家具的出租房
上一页下一页
“这就对啦,太太,我们就是靠房租谋生的。你很懂生意经。好些人要是听说那床上有人自杀过,就不肯租那间屋子了。”
他急匆匆奔出阴森森的房间,下楼来到门缝里透出灯光的门前。女房东应声走出房间。他竭力遏制着激动的感情。
年轻人租定了这间房,预付一个星期的房租。他一边数着钱一边说,他走累了,要立刻住下来。女房东说,房间早就准备停当,连毛巾和水都现成。女房东正要走开,年轻人提出了那个停在嘴边、已问过上千遍的问题:
他一下子想起女房东。
“他们你来我往的,我的大部分房间都和戏园子有关。可不是,先生,这儿就是剧院区嘛。演戏的在哪儿都住不长,好些人在我这里住过,对啦,这些人总是来的来去的去。”
希望如海水退潮,他的信心随之枯竭。他呆坐着,瞪着摇曳不定的发黄的煤气灯光。一会儿他走向床前,把床单撕成一条条的,再用小刀的刀背,将所有门窗周围的缝隙拿布条塞紧。当一切都安排停当以后,他关掉灯,又开足了煤气,爽爽快快地躺倒在床上。
坐在椅子上的年轻房客让这些念头从心头掠过,同时不请自来的声音和气味也飘进了房间。他听见一个房间里有气无力的淫笑;在另外的房间里,一个人独自骂个不休;有掷骰子的声音,有催眠曲,有人闷声闷气地哭;头顶上,班卓琴丁丁当当响得起劲;什么地方的门砰的一声关上;高架电车不时隆隆驶过;一只猫在后院的栅栏上哀叫。他也闻到了这屋子里的气味——与其说是气味,不如说是潮气——像是从地下室里蒸腾起来的霉味,夹杂着漆布和霉烂木头的气味。
这间屋子没有好好收拾过。梳妆台薄薄的台布上散放着五六根发夹,那是妇女们的普普通通、无从区别的朋友,从语法上说属于阴性、不定式、一般时态。他知道这些发夹显然没有证明的价值,就不作理会。搜索梳妆台的抽屉时他捡到一块破烂的小手帕。他将它贴在脸上,有一股毫不含糊的金盏草的香气直冲鼻子,就把它丢到地板上。在另一只抽屉里他找到几枚掉落的钮扣,一张剧院剧目单,一张当铺的名片,99lib.net两颗丢落的果汁软糖和一本详梦的书。最后一只抽屉里有一只妇女用的黑缎的蝴蝶结,这东西使他冷一阵热一阵踌躇了好一会儿。不过黑缎发结也是女子的普通装饰,一本正经,没有个性,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有一个年轻姑娘,叫万茜娜小姐——艾洛伊丝·万茜娜小姐,你记不记得你的房客中有这样一个人?她多半是在舞台上演唱的。是个漂亮姑娘,不高不矮,身材苗条,金黄带红的头发,靠近左眉梢有颗黑痣。”
新来的房客有气无力地靠在一把椅子上,而这间屋子就像巴比伦的通天塔里的一个房间,用混淆不清的语言给他讲各式各样房客的故事。
肮脏的地席上铺着一块花花绿绿的地毯,像是一个长方形的、鲜花盛开的热带小岛,为波涛汹涌的大海所包围。贴着鲜亮墙纸的墙壁上挂着一些画片,都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从这家搬到那家都躲不开的画片——《法国新教徒情侣》、《第一次争吵》、《婚礼早餐》、《泉边的普赛克》,等等。挂得歪歪斜斜、不成体统的帘子,像亚马逊舞女的饰带,不光彩地遮住了壁炉架庄严的轮廓。炉架上有一些零星物品,像是流落孤岛的人们有幸登上一艘过往的船只驶向新港岸时丢下来的——一两只不值几文的花瓶、女演员的照片、一只药瓶、几张零散的纸牌。
“噢,黑头发,先生。个子矮而胖,一副滑稽相。他们是上星期二离开的。”
这一夜轮到麦库尔太太提着罐子去买啤酒。她打了酒来就同珀迪太太坐在地下室里,那里一向是女房东们聚会的地方,也是蠕虫不会死的地方
不记得。问来问去总是不记得。无休止地打听了整整五个月,结果还是落空。九九藏书网有那么多次白天向剧院经理,向经纪人打听,在各个学校和合唱队里打听,夜间向剧院的观众打听,上至群星灿烂的剧院,下至低级的音乐厅——低级得甚至使他害怕在那里会找到他的心上人。他爱她至深,想尽一切方法要找到她。他深信自从她离家出走,这个滨水的大城市会将她藏到什么地方。可是这个城市像一片庞大无比的流沙,沙粒一直不停地流动,由于缺乏基础,今天在上层的沙粒明天就埋藏到粘土和污泥里去了。
“你说得对,我们总要谋生呀!”珀迪太太说。
他像猎犬跟踪气味那样踏遍整个房间:沿着墙线,爬在地上细察角落里地席鼓起的地方,搜索壁炉和桌子,帷幔和窗帘,屋角东倒西歪的柜子,想找出明显的痕迹,却不理解她就在这屋里,在他身边,在他周围,在他心头,面对着他,在他上空,偎着他,缠着他,通过她的微妙的感觉辛酸地呼喊他,连他比较迟钝的感觉都能觉察到她的呼喊。他又一次大声回答:“对,亲爱的!”转过身来,眼睁睁地瞧着虚空,因为他从木犀草的香气中,还没有辨认出她的形体,她的色泽,她的情爱和她张开的臂膀。
“就是这间房,”女房东毛茸茸的喉头发出声音说,“刮刮叫的房间,难得空着。夏天还住过最高贵的房客,客客气气,总是预付房租,分毫不差。水龙头就在厅堂尽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在这间屋里住了三个月,她们是玩杂耍的。布雷特·斯普罗尔斯小姐——你可能听说过她——哦,这不过是她的艺名。她的结婚证书就挂在那边梳妆台上方,镶在镜框里。煤气灯在这边,你再瞧瞧这壁柜有多大!这间屋子人见人爱,从来不会闲多久。”
就像时光本身那样动荡不安,来来往往、转瞬即逝的,是下西区一大片红砖建筑里的一大批住户。他们无家可归,却又有上百处家。他们从一处供家具的出租房悄悄搬到另一处,住处变动不定,心灵也漂泊无依。他们用鲜明的节奏唱《甜蜜的家庭》,把宅神装在衣帽箱里随身携带,女人们把葡萄藤缠在阔边帽上,一盆橡皮树权充无花果树。九*九*藏*书*网
他问这里有没有房间出租。
“你能不能告诉我,夫人,”他恳求道,“在我来到之前,什么人住过我租的那间房。”
“先生,我可以再跟你讲一次。那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就是我刚才讲过的,布雷特·斯普罗尔斯小姐是她在剧院里用的名字,她的真名是穆尼太太。我家屋子是有名的正派。她的结婚证书都配了框子挂在……”
“进来吧,”女房东说,她的话音来自喉头又像长满舌苔,“我有一间三楼的后房,一个星期前才空出来的。你想不想看看?”
“噢,一个开运货车的单身男子。他走时还欠我一星期房租。再以前是克劳德太太同她的两个孩子,住了四个月。再往上是上了年纪的多伊尔,房租是他的女儿们付的。他在那间屋里住了六个月。这就往回数了一年了,先生。再远的我可记不清了。”
“哦,是吗,珀迪太太?”麦库尔太太不胜羡慕地说。“你能租出那种房子可真神。不过,你跟他讲过吗?”她满腹狐疑地嗄着嗓子问。
“你这里有许多演员住过吗?”年轻人问。
珀迪嗓音毛毛糙糙地说:“房间嘛,备好家具就是为了出租。我没有告诉他,麦库尔太太。”
“正像你说的,她可以称得上漂亮,”珀迪太太表示赞同,却又吹毛求疵,“要不是左眉梢旁边的那颗痣,就更出色了。来,把杯子再添满,麦库尔太太。”
“不,我不记得这个名字。那些上舞台的人他们的名字换来换去,就像时常换房间。他们一会儿来,一会儿去,我脑子里想不出这个人。”
“可不是,太太,一点不错。正好一星期以前吧,我还帮你收拾了三楼的后房。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妮子,想不到会开煤气自杀。她那张小脸真可爱,珀迪太太。”
“她在这间屋里住过。”他叫了起来。他要从房间里寻找证据。他相信自己认得出曾经属于她的或她曾经http://www.99lib.net接触过的任何小东西。这种笼罩一切的木犀草香气,她所喜爱而且成为她的特征的香味——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斯普罗尔斯小姐是怎样的人——我是说相貌。”
“今天晚上我租出了三楼的后房,”珀迪太太隔着一圈啤酒泡沫说,“是一个年轻人租的。他已睡了两个钟头了。”
年轻人就跟着她上楼。不知从哪里照进来的微弱的光线将厅堂里的阴影冲淡了些。他们悄没声息地踏在楼梯的地毡上,那地毡太不像话,恐怕原来的织机都会不认帐了。它似乎变成了植物,在腐臭而不见阳光的空气里蜕化成一块块葱茏的地衣和到处蔓延的青苔,贴在楼梯上,脚踹上去粘糊糊的,像踹上什么活物。在楼梯拐弯处的墙上都有壁龛,说不定从前曾经摆设着花盆什么的。果真如此的话,也该在污浊发臭的空气里死光了。也可能里面安着圣贤的塑像,不难想象一些妖魔鬼怪早将他们拖了出来,拖到底下堆放家具的地窖里那亵渎神明的深处去了。
正当他在那里歇着,房间里突然弥漫着一阵浓浓的甜蜜的木犀草的香气。它仿佛是随着一阵风而来,极其分明,极其浓郁、强烈,仿佛是个活灵活现的来客。年轻人喊了出来:“什么事,亲爱的?”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四处张望。浓烈的香味依附着他,将他包裹起来。他张开两臂摸索着,一时间他的神智昏昏糊糊的。气味怎么会断然招呼一个人呢?肯定是声音。可是,刚才碰着他抚摸他的难道是声音吗?
一天晚上天黑以后,一个年轻人在这片东倒西歪的红房子间荡来荡去,摁着一处处门铃。来到第十二家,他将瘪塌塌的手提箱搁在石阶上,擦擦帽檐和额头上的灰尘。门铃声轻而远,好像从僻静空洞的深处传过来。
就像一组密码逐一给破译出来一样,一连串房客留下的痕迹渐渐显出了意义。梳妆台前地毯上给磨光了的一片说明来住过的漂亮女人真不少。墙上的细小手印说明小囚徒们想要摸索通向阳光和空气的道路。一团四面散开的污渍,像炸弹开花留下的痕迹,证明曾有一只玻璃杯或瓶子连同饮料摔到墙上。壁镜的镜面上,留下一个用钻戒划出来的歪歪倒倒藏书网的名字:“玛丽”。似乎这间房的前后房客们都是火气十足——也可能是被它的过分冷淡惹得忍无可忍,就向它泄忿。家具上伤痕累累;长沙发的弹簧迸了出来,叫它变了形,活像一只在极度痉挛中给杀死的可怕的怪物。大理石的壁炉受到什么巨大的撞击,迸掉了一大片。每一块地板都有凹痕和裂纹,都是各别的痛苦所造成。说起来叫人难以相信,这个房间所受的一切损害,都是一度以此为家的人所作所为。也许是他们始终存在而不自觉的恋家本能得不到满足,就对这异姓的户神满腔怒火,横加报复。因为,即令是我们自家的一间茅屋,我们也会勤加打扫、修饰和爱护的呀!
这间供家具的房间带着初次见面的假殷勤迎接新到的客人,可那份欢迎不过是表面帐,像是一个肤色憔悴、脸泛潮红的暗娼皮笑肉不笑。破烂的家具反射出淡淡的光,给人一种虚假的安慰。房里有一只蒙着破锦缎的长沙发,两把椅子,两扇窗户之间镶一面一英尺宽的壁镜。墙上挂一两只描金镜框,房间一角支着一张铜床。
他又在角落和缝隙里搜寻,找到一些瓶塞和烟蒂。这些东西都不屑一顾。可是他又从席片的皱折里找到半支没吸完的雪茄,便恶狠狠地骂着把它踩在脚底下。他已经将这间房从这头篦到那头,发现了漂流不定的房客们的惨淡的、不光彩的零星标志。可是,他要找的是她呀!她很可能在这儿待过,她的灵魂仿佛在这儿翱翔,可就是找不到她的踪迹。
既然这个区里的房屋有上千的住户,就该有上千的故事可讲了。毫无疑问,其中的大多数枯燥无味,可是,如果说在一批又一批源源而来的流浪客中,找不到一两个幽灵,岂不是怪事一桩!
随着铃声,这第十二家的门开了,女房东来到门口。她给他的印象是一条令人讨厌的、吃得过饱的蠕虫,虫把果肉啃光了,单剩一个空壳,此刻正找可吃的新房客来填补那个空间。
他向女房东道了谢,慢吞吞地上楼回到房里。房间里死气沉沉,让它生机勃勃的要素已经消失;木犀草的芳香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发霉的家具的陈腐气味,是不流通的空气的气味。
“在他们以前的房客呢?”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