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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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将面纱同帽子都扯掉,你看到一张相当漂亮的面孔,脸色因有非比寻常的感情在困扰而发红,那对惶惶不安的大眼睛由于什么不如意的事而损害了其光辉。满头暗红褐色的头发,原先只是匆匆忙忙梳拢起来的,现在却挣脱梳子和发夹,鬈曲着成绺地披下来。
“我租了上两层的过道尽头的房间,”罗莎莉说,“可是我直接来看你,还没有上去。是他们告诉我,才知道你在这儿。”
“‘总是远远地见到吗?’我问。
“如果有谁想流泪,让他为在一场蹩脚表演中担任女主角的演员流吧,她每周的薪水是三十元到四十五元。她知道她决不会再有什么长进,可是她在舞台上已经泡了好几年,希望碰到什么机遇,其实那是永远无望的。
“‘哎呀,克罗斯比小姐!’她说,‘出了什么岔子?我一向以为你住在这里很愉快。哎呀,年轻的姑娘太难理解了,跟你指望的大不相同。’
“对啦,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知道,林恩。我一下子就把一切统统告诉你。这只是个独幕剧。
“‘总是从相当远的地方,’他说。
“我个人的事,我还没有跟你谈多少,是不是,林恩?
“‘在你来以前,’他瞧着我的眼睛坦率地说,‘我有过一段爱情——而且很热烈。既然你知道这回事,我要对你绝对坦白。’
“嗯,你能想象得出过了多久我才挽着阿瑟的手腕带他走下讲台,在他耳边小声咕唧。
如果你有幸看一看这幅她如此钟情的照片,你一看就会想到,那像是一朵被大风吹开的白色花朵的图片。可是这幅照片同花的王国不相干。
“当天下午我们在海边上驾一只小船,在睡莲中间荡来荡去。
“我对他一见倾心,林恩。他才说出一句话,就抓住了我的心。他同那些观众席上的人不同,他个儿高而瘦,你还没有听见他走进来,就感觉到他来了。他的脸像图画中的一名圆桌骑士的脸,说话的声音像大提琴独奏。而他的风度啊——
“一只黄色袜带,就是我表演那场荡秋千从腿上踢到观众中去的。还有点鸡尾酒吗,林恩?”
毫无疑问来的正是罗莎莉·雷,她听到房内高声的招呼走进门来,由于走乏了而显得有些心绪不宁,将一只沉甸甸的手提包丢在地板上。我发誓,她正是罗莎莉。她身穿一件风尘仆仆的宽松大衣,一幅棕色面纱紧紧地箍着脸,还垂下尺把长像飘带;一套灰色的便装,棕色的牛津便鞋上有淡紫色的鞋套。
“‘不是她亲手送的?’我问。
可是,当那以花朵装饰的秋千架从舞台高处垂下来,罗莎莉小姐含笑跳上秋千座,金黄色的袜带在大腿上非常醒目,马上就要从大腿上滑脱,成为众人觊觎的奖品从高处飞来——就在这时候观众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刷地站起——或者跟着别人一齐站起——赞赏她的绝技,这就使雷小姐的芳名成为票房里最吃香的名字。
这两人聚会有别于她们同社会上非同行的姊妹们九九藏书的聚会,没有滔滔不绝的话,没有热烈的拥抱和亲吻,没有你问我答。她们只不过淡淡地拥一下,嘴唇轻轻地碰了两下,她俩的关系跟往常一样没有变。两个巡回演员在十字路口碰到时,很像士兵们或者在外国荒野里旅游的人,只是简短地招呼一下。
当莱内特·达曼德小姐表示她想了解老朋友的下落之后才十七分钟,就有人砰砰地敲门。
在演出季结束时,雷小姐突然向她的好友达曼德小姐宣布,她要到长岛北岸一个古老的村庄里避暑,舞台上将再也见不到她了。
“‘而你锁着的那件纪念品,你不时对着它呆看的,是她送给你的吧?’
“我要告诉你,林恩,”她年轻的脸上带着讥讽而又坚决的奇怪的表情说,“明天我又要踏上百老汇的老路,去同代理商磨蹭。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到今天下午四点钟为止,不管什么人在任何时候告诉我说,我得听别人的废话,什么‘留下你的姓名和地址’,我会对他们像菲斯克夫人似地笑笑。借块手帕给我用用,林恩。哎唷,那些长岛的火车真够受。我脸上全是煤灰,正好去扮演托普西,也用不着软木炭去化妆。提到软木,你有什么喝的吗?”
塔利亚旅馆生活产生的模模糊糊的嗡嗡声,到了适当的时间就会被开啤酒瓶塞的劈啪声打断,从而显得有了生气。如果有谁将这令人愉快的旅馆里一天的生活打上标点符号,逗号是大家喜欢的符号,分号叫人皱眉蹙额,而句号则没人想用。
“对了,林恩,我在上一个季度末了离开了舞台。离开它是由于我对这种生活厌倦了。尤其是由于我的心灵对那些人感到厌烦——都是些我们当演员的不得不伺候的人。你知道这对我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得对付所有的人,上至要我们去试坐他的新汽车的经理,下至对我们直呼其名的张贴海报的人。
“‘她漂亮吗?’我问。
“差不多还有一品脱曼哈顿鸡尾酒。那酒杯里有一簇康乃馨,可是——”
塔利亚俯瞰百老汇正如马拉松俯瞰大海。它像一座阴暗的悬崖矗立在旋涡之上,两条通衢大道的潮流在此击撞。那些演出队在巡回演出之后聚集到这里,脱掉半高筒皮靴,拍拍袜子上的尘土。在这一带的街上多的是售票处、剧院、代理商行、学校以及那些消愁解闷的大众娱乐场所。九-九-藏-书-网
“当天下午四点钟光景有人来找阿瑟,要他去看教区里的一个病人。格利老太太躺在榻上打呼噜,剩下我一人不免有些寂寞。
“还要演那些没出息的戏!在一场音乐剧中表演‘手推车双人舞’,让另一个女孩子拎着你两条小腿满台兜圈子,这比起我在三十个大城市不得不表演的白痴似的玩意儿,倒可算是个正经的戏剧了。
“我打开抽屉,看到了一只男子硬领匣大小的花梨木匣。我在钥匙串上找到那把钥匙,把盖子打开。
“我从四月底就住在这里了。”莱内特说,“我要同‘大成功’剧团上路,下星期在伊莉莎白演出。我以为你已经告别了舞台,李。跟我谈谈你的情况。”
你看到的实际上是罗莎莉·雷小姐表演时飘扬的薄纱短裙。她正在紫藤束上荡秋千,一个滚翻远远地飘出舞台的范围,高高地飘扬在观众头顶上。照相机并没有充分表现出她优美而有力的踢腿的姿势,在这激动人心的瞬间,从她灵活的肢体上弹出一只黄色袜带,飞得又高又远,最后降落在下面兴高采烈的人群中。每晚的表演都有这动人的一幕。
“林恩,如果你将约翰·德鲁在起居室的那场最精彩的戏同阿瑟·莱尔牧师相比较,你就宁愿约翰因扰乱治安罪而遭逮捕了。
“我把钱交给她。
“‘你常常见到她吗?’我问。
“‘她比我高多了,’阿瑟说。‘你听我说,艾达,’他接着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为此妒忌吧?’
“‘而你爱她?’我问。
莱内特·达曼德小姐的窗子正好俯瞰百老汇,她却把椅背朝着它,坐下来趁手补黑色长统丝袜的后跟。窗下光闪闪闹嘈嘈的百老汇对她毫无吸引力,她渴望的是这条仙境似的街上一间化妆室里的闷人的空气,以及那变幻莫测的剧场里观众的喧嚣。再说,对那些长统袜可不能疏忽大意。丝袜的确不耐穿。可是——不穿丝袜又穿什么呢?
每两年一次,最好的巡回演出的四十个星期中,这个节目是罗莎莉·雷小姐的保留节目。她在十二分钟的节目中还有别的表演——一小段歌舞;模仿两三个男演员的传统表演节目;一手拿着活梯一手拿着鸡毛帚走钢丝。
无论你朝哪个角落走去,不是碰到穿着睡衣的人就是碰到死胡同。你会碰到危言耸听的悲剧演员,身穿浴衣,去找不知在何处的浴室。从成百间的房间里传出嗡嗡的谈话声,新老歌曲的片断,九九藏书和聚在一起的演员们随时随地发出的笑声。
“‘是她送给你的?’
“我不跟你谈细节了,只想告诉你,不到一个月阿瑟和我就订婚了。他在一个卫理公会教堂传教。等我们结婚了,就会有一座餐车大小的牧师住宅,有母鸡和金银花。阿瑟常常向我宣讲天堂的一切,可是他没法抹掉我心里对金银花和母鸡的思念。
“‘她很美,’阿瑟说。
“‘阿瑟,’我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你对别人有过爱情。可是格利太太告诉我了,’我继续说下去,让他明白我知道他的事。我恨一个男人说谎。
“当我打开抽屉时我猜想那纪念品会是什么。说不定是一朵干瘪的玫瑰花蕾,是她从阳台上丢给他的;也说不定是她的图片,是他从杂志封面上剪下来的——她在社会上地位很高。
“你还没有告诉我匣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李。”达曼德小姐性急地问。
“啊,把酒瓶递给我,酒杯就免了。多谢!酒能提神解乏,对你也一样。这是我三个月来头一回喝酒。
夏季已到,他们的剧团已经解散,演员们就在他们喜欢的旅馆里休息,一方面包围着那些经理,争取订下一个季度的演出合同。
到了下午的这个时刻,到处追逐经理人员的活动已经结束。当你心不在焉地穿过长着青苔的过道时,你会碰到明眸皓齿、戴着面纱的妖艳的美女同你擦身而过,她们步履轻盈,绸衣裙瑟瑟作响,信手抛弃一些废物,使沉闷的过道里平添了欢乐的气味,使人想到杏仁奶油饼的滋味。一本正经的年轻的喜剧演员们,喉结上下滚动不停,聚集在门道里谈论布思。从远处什么地方飘来火腿和红卷心菜的味道,以及杯盘的磕碰声。
“走过阿瑟的书房时我朝里面看看,看见他那串钥匙挂在书桌的抽屉上,忘了取下来。嗯,我想我们有时候都像是蓝胡子的太太,心怀鬼胎,不是吗,林恩?我决定要看一看他秘而不宣的纪念品,倒不是想弄个水落石出,不过是为了好奇。
“‘是从她那里得来的,’他说。
“对了,这使我比以前更尊重阿瑟。我不会忌妒他过去崇拜的遥远的女神,因为不久他就要成为我的亲人。我开始将他视为人间的圣贤,跟格利老太太的看法一样。
“‘是我珍藏的纪念品。’
“我对那纪念品只瞧了一眼,立刻回到我的房间里打点行装。我把几件东西塞进手提包,梳拢了头发,戴上帽子,走过去朝那老太太的脚上踢了一下。当时我想尽力保持说话有礼貌而得体,给阿瑟留点面子,而且这也是我向来的习惯,可就是办不到。
“而在表演结束之后我们得去会见的是其中最坏的人。守在后台口九*九*藏*书*网的家伙,还有经理的三朋四友,要带我们去吃饭,卖弄他们的钻石,跟他们谈他们见到丹呀、戴夫呀、查理呀。他们都是禽兽,我恨他们。
“哦,我跟你说,林恩,那段时间我很快活。我在合唱队唱歌,参加缝纫协会,吟诵《安妮·劳里》一类作品,还加上美妙的口哨。每周一期的村报上称之为‘接近专业水平’。阿瑟同我去划船,在林子里散步,在海滩上捡蛤蜊,这个小村庄对我来说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我愿意一直住在那里,要不是——
“‘别煨猪头了,’我说,‘起来听我说。快发工资了。我就要离开这里,还欠你八块钱。运输公司的人会来取我的箱子。’
你还可以看到,在这些主要是男性的职业阶层的杂耍观众中,上百只手举了起来,希望夺得从空中飞过来的漂亮的纪念品。
“‘不能算做亲手送的,’他说,‘但是来得相当直接。’
达曼德小姐的房间是很小的一间。如果将摇椅同梳妆台、脸盆架排成一行,正好放得下。梳妆台上除了应有的用品,还放着前任女主角收集的一些纪念品,包括巡回演出的聘约、她的最要好的同行朋友们的照片。
“确实如此,林恩——如果你能理解的话。这种理想的爱情是我从来没有领会到的,我觉得这是闻所未闻的最美丽最光荣的事。你想想看,一个男人爱一个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子,对于他心目中的形象忠诚不渝,我听了真觉得了不起。我过去认识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带着钻石,带着廉价的耳坠来找你的。或者答应提高你的薪水——而他们的理想——算了,不说他们了。
“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我当过演员。我恨这个行当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我要永远同它一刀两断,我觉得把事情搅浑没有好处。我一直是个好姑娘,我也没有什么事好忏悔的,除非说我是一个发声法教师。我这样说良心上没有什么不安。
罗莎莉屁股一扭登上莱内特的衣箱,头靠着糊着墙纸的板壁坐定。由于长期养成的习惯,巡回剧团的女主角同她们的姊妹惯于采取这样的姿势交谈,就像坐在扶手椅里那么舒坦。
“‘我有好几次,’她说,‘在夜里看见他闷闷不乐地朝匣子里看,假如有人走进他房间,他总是立即将它锁起来。’
“‘妒忌!’我说,‘真是,你说到哪里去了!比起我知道这件事以前,这使我十倍地尊重你。’
“‘你为什么不同她见面?’我问。‘是因为你的身份同她很不同?’
达曼德小姐打开脸盆架下的小门,拿出一瓶酒。
“于是我赶上四点三十八分的火车,满身煤灰,来到这里。”
“‘她仿佛是我理想中的美丽和幽雅的化身——是我理想的心灵,’阿瑟说。
“我告诉你,林恩,我们这些舞台上的姑娘真可怜。她们都是好家庭出身,有志向,兢兢业业,想在艺术上提九_九_藏_书_网高,可是永远达不到目的。你听到过对那些合唱队的姑娘们表示同情的话,她们一个星期才挣十五块钱!还说什么合唱队的悲哀,一只龙虾就能治好。屁话!
“我存下了两百块钱,所以一到夏天我就脱离舞台,到了长岛,找到一个非常可爱的小村庄,叫做桑德港,就在海边。我要在那里过夏,研究发声法,想在秋天办一个训练班。那里有一个寡居的老妪,靠近海边有一座房屋,她有时出租一两间屋,图有个伴。她那里还有另一个房客——阿瑟·莱尔牧师。
“有一天上午,我帮那老寡妇格利太太在后廊上串豆荚,她的话多了起来,说长道短,一般房东太太往往是这样的。莱尔先生是她的世界里的理想的圣贤之徒——其实在我心目中也一样。她滔滔不绝地谈到他所有的美德和风度,最后转弯抹角地告诉我,不久以前阿瑟有过一场极其浪漫的风流韵事,结果并不美满。她似乎并不知道详情,不过她知道他受到很大的打击。她说,他比以前更苍白,更瘦,他还保存着那位女士的什么纪念品或信物,锁在他书桌抽屉里一个花梨木小木匣里。
“我倒想知道这时候李在哪里。”达曼德小姐自言自语。
“可是我最恨的还是人——隔着桌子斜着眼瞟你跟你胡说八道的那些家伙,按照他估计的你的身价,要给你买维尔茨堡葡萄酒或带甜味香槟。还有观众席上的那些人,有的鼓掌,有的喊叫,有的挤成一团,有的扭扭歪歪,有的幸灾乐祸——就像一群野兽,全都眼睁睁盯住你,只要你落到他们的爪子里他们就会将你一口吞下去——啊,我真恨死他们。
在这光线暗淡而式样过时的塔利亚旅馆的古怪的过道里走来走去,你会觉得自己好像是坐在大船上或大篷车里,准备起航或随着滚滚的车轮离开这里。这旅馆里弥漫着惴惴不安的感觉,抑或是期待或者来去匆匆的感觉,甚至是焦虑和恐惧。旅馆的许多过道是迷宫,如果没有向导,你会像游魂似地在里面彷徨。
“‘大概有十来次,’他说。
莱内特·达曼德小姐不再理睬百老汇。这是一报还一报,因为百老汇曾有好几次不理睬达曼德小姐。不过好像还是百老汇占上风,因为《恶有恶报》剧组的前任女主角事事得求百老汇,而相反的情况却从来不曾有过。
“‘你说得太棒了,’我说,‘有些女人确实这样。不过男人就不同了。你只要认识了一个男人,你就认识了所有的男人!人就是这么回事。’
“‘亲爱的艾达(当然我在桑德港的时候用的是真名),’阿瑟说,‘这前一回爱情完全是精神上的。虽说那位女士唤起了我最深刻的感情,而且我以为她是我理想中的女子,我却从来没有同她见过面,也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话。那是一种理想中的爱情。我对你的爱,虽说同样很理想,可是有区别。你不会让那件事在我们两人之间产生芥蒂。’
当她补袜跟的时候,她对其中的一幅照片看了又看,脸上现出友谊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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