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迪逊广场的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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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迪逊广场的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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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凌乱的普卢默弯了弯膝盖,让菲利普将椅子塞到他屁股下面。他那神态表示从前在餐桌上总是有人伺候的。菲利普摆出了鳀鱼和橄榄。
“这座楼里住着一个青年艺术家,”他说,“一位叫赖尼曼先生的人。你知道他住哪一套房?”
“哦,我拿着,”普卢默说,“不再愁下雨下雪了。谢谢,还有这顿美餐。今天夜里睡在羽毛褥垫上梦到巴格达了。但愿早上醒来时不会是个梦。再见,最最了不起的哈里发!”
仿佛引进一位红衣主教,又像抓住一个强盗,菲利普带进一个瑟瑟发抖的客人,那是从乞求宿处的一行人中硬拉来的。
要卡森·查默斯来当一回哈里发,却是非比寻常的事。可是这一晚他觉得老一套的办法治不好他的烦恼。他总得找一件非同小可、不拘一格的事,一件味道浓烈、天方夜谭式的事,来缓解他的心情。
查默斯一直送他到门口,还向他手里塞了几张钞票。
菲利普又露面了。他从不进屋,而总会露面,像一个甜言蜜语的伊斯兰教神灵。
“你听说过谢拉德·普卢默吗?”他带着神秘的笑容问。
“我记得这个名字,”查默斯说,“我想是个画家,几年以前很有名气。”
“如蒙不弃,我很高兴有你作伴用餐。”主人说。
在靠近广场的一家公寓里,菲利普将晚班邮件交给卡森·查默斯。除了通常的信件外,还有两件盖着外国邮戳的。
“不,不,”查默斯诚恳地说,“你使我很感兴趣。是不是你所有的画像都泄露一些令人不快的特征?是否也有人没有受到你的神奇的画笔的考验?”
“滑稽的事,”普卢默正儿八经地回答,“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好一段时间、我画起画来如鱼得水,我穿过广大的人群,左右逢源地受到委托,报纸上都称我是最风行一时的画家。后来就发生了滑稽的事。不论什么时候我完成藏书网了一幅画像,人们跑过来看,他们交头接耳,互相交换惊异的目光。
赖尼曼随后就来了,查默斯作了自我介绍。
“我正要告诉你,”查默斯有点急匆匆地说,“我名叫查默斯。你坐在我对面行吗?”
“随便挑一个,”查默斯说,“你只要看他人比较稳重——稍为干净一些的当然不妨,就这样。”
“凭先知的络腮胡子作证——不算新鲜,”客人回答道,“纽约多的是不值钱的哈隆·阿尔·拉什德,就像巴格达多的是跳蚤。我曾经有二十多次被人缠着讲我的故事,他们给我准备好分量足足的食品。你在纽约碰到什么人白白地给你东西吃吗?他们用同一套积木拼成好奇心和慈悲心。他们当中有好些人给你一角钱银币和一盘炒杂碎作报酬,有少数几个拿上等牛腰肉作报酬当起哈里发,可是他们每一个人总是高踞在上,要榨出你的自传,连同脚注、附录和未经发表的片断。啊,当我看到纽约的食品朝我过来的时候,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在柏油马路上磕三个头,准备为我的晚餐滚瓜烂熟地讲我的故事。我声称是过世的大肚瓜汤米·塔克的后裔,他不得不为已经消化了的麦片粥和粗面包献出声乐作品。”
半小时过去,菲利普已经像神灯的奴隶那样完成了他的任务。楼下餐馆里的侍者们急匆匆搬上美味佳肴,餐桌布置了两个人的席位,桌上的蜡烛在粉红色的灯罩里闪耀着愉快的光辉。
“顶层,前房,先生,”菲利普回答。
“等到晚餐准备好了,”查默斯说,“你从那群人中找一个来,请他跟我一起吃饭。”
“那面孔,”赖尼曼说,“是上帝的天使的面孔。我可以问她是谁吗?”
“他们是无家可归的人,先生。”菲利普说,“那个站在一只箱子上的人设法找住处好让他们过夜。有些人走过来听他讲话,向他捐钱,然后他根九九藏书据钱数,够几个人住宿就分派几个人。那就是他们排队的缘故,他们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分派去住宿。”
“啊!废话,”客人说,一边热心地喝汤,“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是一本定期出版的东方杂志,红色封面,书页在哈里发外出时裁开了。事实上,我们这些排队等铺位的伙伴对这类事有一个大致统一的价格。有些人老是停下脚步,想要知道是什么使我们在世界上沉沦下去。为了一块三明治和一杯啤酒,我告诉他们是酗酒造成的。为了一听罐头咸牛肉包心菜和一杯咖啡,我给他们讲狠心的房主、住院六个月、丢掉饭碗的故事。给一块腰肉牛排和二毛五住宿费就能听到一出华尔街悲剧——破产和逐渐沉沦。今天是我碰上的第一次丰盛的宴会,我还没有想到一个故事可以配得上它。我要跟你讲些什么呢,查默斯先生,我要跟你讲真实的故事,如果你愿意听。这可比虚构的故事使你更难相信。”
艺术家说:“这幅画,我怎么称赞都不过分。这是一位大师的手笔。漂亮,笔触有力,真实,这叫我有点迷惑不解。我多年没有见到近似这样好的水彩画了。”
“五年以前,”客人说,“后来就像一块铅沉下去了。我就是谢拉德·普卢默。我卖掉的最后一幅画像价格是二千元。打那以后,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坐下来让我画像,哪怕是免费替他画。”
像这样的人通常都称之为劫后余生的人。如果这比喻用在这里的话,那么他该是一个遭了火灾因而无家可归的人,直到现在那随浪漂流的船身上仍然余烬未灭。他的脸和手刚刚洗过,那是菲利普所坚持的庆祝宰牲节的礼数。他站在烛光之中,那模样跟这所公寓房间的庄重的摆设很不相称。他的面孔很苍白,像是有病;像爱尔兰作曲家的红色外套一般色调的胡茬简直要遮到眼睛边上。菲利普梳过他的淡棕色的头发,却无法使之就范,因为头发早已结成一片,同他经常戴的帽子的轮廓倒很合拍。他眼睛里充满失望、狡猾,又带挑衅意味的神情,像是被恶作剧的人们逼在角落里的一条野狗藏书网的眼神。褴褛的外套直扣到领口,却现出四分之一英寸高的假领。当查默斯隔着圆形餐桌从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来人却没有丝毫忸怩不安之态。
“这情况对你来说似乎不算新鲜。”查默斯微笑着说。
查默斯将信纸撕成成千张碎片,然后大踏步地走来走去,也不怕磨损脚底下昂贵的地毯。来自丛林里的一只野兽被关在笼子里是怎么个表现,一个人被关在笼罩着怀疑的屋子里也就是那副模样。
“我不要你讲故事。”查默斯说,“我老实告诉你,是我突发奇想,要找个陌生人来同我用餐。我向你保证,你决不会由于我的好奇心而难受。”
“有些人?对,”普卢默说,“通常是小孩子,还有许多女人,也有不少男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坏心眼,你知道,当他们正常时画也正常。我已经说过,我不作解释,我告诉你的是实情。”
“您在家里吃饭,还是到外面吃?”他问。
“赖尼曼先生,”他说,“那边桌上有一幅小小的水彩速写像。如果你能谈谈你的意见,作为一幅画像有什么艺术特色,我将不胜荣幸。”
“在家里,”查默斯说,“过半小时。”他闷闷不乐地倾听着一月的劲风像风神的长号吹过空荡荡的街道。
“不消多久我就失业了,人家不想让内心的卑鄙显露在画像上嘛。他们能向你微笑,脸上做出种种表情,好欺骗你,可是画像却办不到。我无法得到另一张订单,只好放弃这行当。有一段时间我到一家报纸干描图,后来当一名平版印刷工,可是我同他们工作遇到同样的麻烦。如果我照一张照片画图,画出的图照样显示你在照片里找不到的性格和表情,我却认为这是照片里本来就有的。这些顾客们来兴师问罪,特别是女士们,因此我干一项工作永远长不了,只好借酒浇愁,要不了多久就加入了求宿者的行列,在食品市场靠讲故事以求施舍了。这段实情的叙述是否使你厌倦,我的哈里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转换话题讲华尔街的灾难,不过这需要一滴眼泪,而我怕在这么一顿美餐之后难以挤出一滴眼泪。”
烦躁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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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渐渐克服了。这地毯不是《天方夜谭》里的魔毯,沿着它只能走十六英尺,飞三千英里它实在无能为力。
“我记得一个坐下来请我画像的出名的银行家的事。当我将他的画像在我的画室展览时,他的一个熟人来看到了。‘谢天谢地’,他说,‘他果真是这副模样吗?’我对他说:‘我认为一丝不差。’‘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眼角的表情,’他说,‘我想我该进城去转我的银行帐户了。’他果真进了城,可是银行帐户和那位银行家都已不翼而飞。
“那面孔,喂——那主体——那原型——你对它有什么看法?”
一件国外寄来的小包里带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另一件里有一封冗长的信,查默斯聚精会神地读了很长的时间。这封信是另一个女人写的,信里的话口蜜腹剑,对那寄照片的女人含沙射影。
“哪……哪……哪一个?”菲利普结结巴巴地说,这在他侍候主人期间还是破天荒。
查默斯又烦躁不安地在地毯上踱步了。可是他踱来踱去都离那张放着水彩速写画的桌子远远的。有两三次他想要走近这幅画,但总办不到。他能看出暗褐、金黄和棕色等各种色彩,可是他的恐惧筑成一道墙,不让他靠近。他坐下来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忽而又跳起来按铃叫菲利普。
当神灵即将消失的时候,他又说道:“等一下。我回家穿过广场一端的时候,看见好些人排队站在那儿,还有一个人站在什么东西上讲话。那些人为什么排队?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你觉得——怎么样?”他缓缓地问。
一个小时以后,这位阿拉伯客人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靠在椅背上,而菲利普送来了咖啡和雪茄,收拾了餐桌。
“我不久就找出了麻烦出在哪里。原来我获得了一种绝技,能在画像的脸上表现出画主的藏而不露的性格。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我只画我亲眼所见的——可是我知道我拿它没办法。有几个叫我画像的勃然大怒,拒绝接受画像。我曾经替一位非常美丽的社会知名的夫人画像。画好了,他的丈夫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瞧着画,到第二个九-九-藏-书-网星期他就向法庭申请离婚了。
“碰到什么麻烦?”查默斯忍不住问。
青年艺术家走近书桌拿起速写画像。查默斯却转过半边身子,靠着椅背坐着。
“上去请他惠顾寒舍,只消耽搁他几分钟时间。”
“我名叫普卢默,”这位大路来客说,嗓音沙哑却咄咄逼人。“如果你像我一样,乐于知道同你进餐的人的名字。”
“我的妻子,”查默斯高声说,转过身大踏步走向受惊的艺术家,抓住他的手,捶他的脊背。“她正在欧洲旅游。小伙子,把这张速写拿去,用心照它画一张油画,把价钱告诉我。”
“好极了!”普卢默喊道,“打算一道菜一道菜地上,是吗?行啊,我的巴格达的快活君主。我当你的山鲁佐德,直到吃完最后一道菜。你是我入冬以来碰到的第一个有真正东方韵味的哈里发。真是好运气,我排队排到第四十三名,直到你的使者来邀我赴宴,我才不再计数。本来我想今夜弄到一张床的机会就同我当选下届总统的机会一样多。你要不要听我讲讲我生平不幸的故事,阿尔·拉什德先生——一道菜讲一章,或者一边抽雪茄喝咖啡一边讲全文!”
查默斯的写字台上放着他那天从国外邮件中收到的照片。十分钟后他请普卢默照这幅照片画一张水彩画速写像。过了一小时这位艺术家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画好了,”他打了个呵欠。“请你原谅我画了这么久。我对这工作感兴趣。天哪,我累了。昨天夜里没床睡,你知道。我想我该道晚安了,忠实信徒的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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