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演员哈格雷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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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演员哈格雷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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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开了爿铁匠铺,不多时赚了些钱,买了一些地。我同老婆生了七个孩子,除了两个死了,其余的都干得很好。四年以前一家铁路公司来到那里,要在我的地皮上建一个市镇,因此,彭德尔顿老爷,莫斯大叔赚了他们一千块钱,有现钱,有产业,还有土地。”
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上校到第二幕才出场。他一上场,塔尔博特倒吸了一口气,定睛看着他,好像冻僵了。莉迪亚小姐莫名其妙地低叫了一声,将节目单在手里揉成一团,因为卡尔霍恩上校打扮得活像塔尔博特少校。长长的稀疏的银发在发梢鬈起,鹰钩鼻,宽阔打褶的衬衫胸部,蝶形领结几乎贴近一只耳朵的下端——这模样简直成了少校的复制品。再有,为了模仿得惟妙惟肖,他也穿着一件和少校的无与伦比的外套一模一样的外套:高领口、宽下摆、束腰、前身比后身低一英尺。这件外套完全是照少校的式样做的,从这刻儿起,少校和莉迪亚小姐如坐针毡,瞧着那个冒牌的高傲的塔尔博特“在堕落的舞台的污秽的泥淖里拖着步子走来走去”,如少校后来所表述的。
少校走到门口叫道:“莉迪亚,亲爱的,你来一下好吗?”
这位少校穿着古怪的服装,宽阔的打褶的衬衣胸部,小小的黑色蝴蝶领结老是歪在一边,在瓦德曼太太的这座爱挑剔的公寓里,连人带服装既惹人笑又讨人欢喜。房客中有些在百货商店当雇员的年轻人常常同他“寻开心”,让他讲他最心爱的话题——可爱的南方的历史和传统。他谈话中随时引用《轶事与回忆录》中的材料。可是那些年轻人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他看出他们的意图,因为尽管他已是六十八岁高龄,要是他的灰眼珠死死地盯住你,哪怕是胆子最大的人也会坐立不安。
莉迪亚凄然一笑,瞧着少校扣好他的“笋瓜神父”装离开,像往常那样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深深地一鞠躬。
“是的先生——三百块钱。”他递给少校一卷钞票。“当年我走的时候老老爷说:‘把那两只骡崽子带走,莫西,要是你几时有了能力,你再还我钱。’是的先生,这是他当时的话。战争结束了,我离开了老老爷,老老爷也过世多年了。这笔债传给彭德尔顿老爷。三百块钱,莫斯大叔现在有足够的钱还债了。铁路公司买我的地时我就提出那笔钱放在一边。把钱点一点吧,彭德尔顿老爷,这是我还的卖骡子的钱。”
少校从马夹口袋里抽出一个小封套丢在桌上。
“我听了很高兴,”少校由衷地说,“听了很高兴。”
他们在这座僻静而舒适的公寓里租下几间房,其中包括一间作为塔尔博特少校的书房,好让他来完成他的著作的最后几章。那本书名为《亚拉巴马军队、法官与律师的轶事与回忆录》。
“是的先生,近来我可渐渐出名了。我刚到内布拉斯加的时候,那里的人都赶来看我的骡崽子。他们在内布拉斯加看不到那样的子。我卖掉骡崽子得了三百块钱。是的先生——三百块。
又及:我扮演的莫斯大叔你觉得如何?
“等一等,”少校说,用指尖擦擦额头。他喜欢回忆同那可爱的岁月有关的一切。“辛迪家的莫斯,”他回忆道,“你是在马群里工作,驯服马驹子。对啦,现在我记得了。投降以后,你取了个名字——哦,别提醒我——名叫米切尔,到西部去了——到了内布拉斯加州。”
解救来自一个完全意料不到的方面。
“这事我做得或许欠考虑,”他温和地说,“不过票价实在微不足道,所以我就买了两张今夜的戏票。那是一出新编的战争剧,莉迪亚。我想你会高兴地看到它在华盛顿首演。人家告诉我,戏里对南方人有出色的表演。我承认我自己很想看看这出戏。”
少校还没有完全站起来,莉迪亚又把他拉回座位。
“那些人决不会是阿拉巴马人,先生。”少校高傲地九-九-藏-书-网说。
她很高兴,少校也很高兴。出现了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事物将他们同幸福的往日连结起来了。这三个人坐在一块,畅谈往昔的时光,少校同莫斯大叔在回忆种植园的时日和光景时,既互相纠正,又互相提醒。
哈格雷夫先生出色地利用了他的机会。他已经掌握住少校的语言特色和抑扬顿挫的音调,以及自负的高傲神色,并模仿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再加上一点舞台演出所需要的夸张。当他表演那奇妙的鞠躬时——少校一向认为那种行礼的姿势是十全十美的——观众间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我这段描写不是没有根据的,演说时必须容许适度的夸张——适度的自由。”
下午约摸三点钟光景,他敲了塔尔博特书房的门。少校打开门,哈格雷夫走了进来,两手捧满当天的日报,满腹胜算,竟没有注意到少校的脸色不同寻常。
“我们走,莉迪亚,”他闷声闷气地说,“这是一场可耻的亵渎。”
“你不觉得这副形象比你昨夜看到的卡尔霍恩上校的形象更为公平合理吗?”
“昨天我有幸目睹你的非常出色的表演,先生。”少校的声音出奇地冷淡。
“你去看了?我不知道你曾经——我不知道你会上戏院。哦,我是说,塔尔博特少校,”他坦白地说,“真对不起。我承认我确实从你那儿得到许多启发,帮助我出色地演好角色。不过,那角色是个典型人物,而不是哪个人,观众那样欢迎就说明了这一点。这家戏院的观众半数是南方人,他们赏识这个角色。”
“哦,”莉迪亚小姐说,“那就莫怪我记不得你了,莫斯大叔。正如你所说,我‘完全长大成人了’,而好久好久以前我是一个幸福的人。不过,即使我记不得你,我还是高兴见到你。”
亲爱的塔尔博特小姐:
“亲爱的、忠诚的老仆,”他声音抖抖地说,“我不妨告诉你,彭德尔顿老爷一星期之前用光了他在世上的最后一块钱。我们会接受这笔钱,莫斯大叔,一方面,算是还债,同时也是忠于旧政权,奉献给旧政权的一个纪念品。莉迪亚亲爱的,把钱拿去,你比我更配处理它的开销。”
黄昏时分,天色已黑,少校回来了。似乎众议员富勒姆已见到阅读过少校书稿的出版商。他说如果把轶事之类仔细删掉一半,以消除这本书里从头到尾过度宣扬的区域的和阶级的偏见,他可以考虑出版。
“在演出时也一样。”哈格雷夫回答道。
“莉迪亚,这是辛迪大婶家的莫斯,”少校解释道,“他离开阳光牧场到西部去的时候你才两岁。”
塔尔博特的眼里噙着泪水。他握住莫斯的手,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头。
在华盛顿住了约摸四个月,莉迪亚小姐一天早晨觉察到他们的钱几乎用光了。《轶事与回忆录》已经完成,可是出版商并没有欣然接受这部反映阿拉巴马州的精神与智慧的珍贵著作。他们在莫比尔市保留着的小屋已拖欠了两个月的租金,在华盛顿的膳宿费再有三天就要到期。因此莉迪亚小姐来同父亲商量。
莫斯大叔搬过一张椅子,小心地将帽子放在椅旁的地板上。
最初一段时间,少校表现出不喜欢这个“戏子”(少校私下这么称呼他)套近乎的态度。可是,不久以后这个年轻人和颜悦色的风度以及对这位老绅士讲的故事由衷的欣赏赢得了他的欢心。
“我偶而想到,”少校会说——他总是客客气气的——“你或许会觉得你在——你的职务不胜劳累,因而你就会,哈格雷夫先生,就会欣赏那位诗人在写下面的诗行时心里所想到的:‘疲乏的心灵的甜蜜的复原剂’——也就是我们南方的冰镇薄荷酒。”
塔尔博特少校和莉迪亚小姐形势危急。少校反复考虑,在华盛顿没有任何人他能启齿贷款。莉迪亚小姐写了封信给拉尔夫叔九九藏书叔,不过这位亲属手头也紧,不知道能否允许他提供帮助。少校不得不为过期未付膳宿费向瓦德曼太太道歉,含混不清地说什么“人家拖欠他的房租”和“汇款还没有收到”。
“就是我们那个哈格雷夫,”莉迪亚小姐说,“这准是他在他称之为‘正统的喜剧’中的首次表演。我真替他高兴。”
这个年轻人好像特别喜欢塔尔博特少校。不论什么时候少校先生开始讲南方的回忆,或者翻来覆去地讲最生动的轶事,你总可以看到哈格雷夫,而且他是听众中最为专心的人。
“可能不是。少校,我的记性很不错,让我从你的书里引用几行文字吧。在——在米勒奇维拉,我相信——在那儿举行的一次宴会上,你回答别人的祝酒时说了一段话,并且打算让它印出来:
莉迪亚小姐是个矮矮胖胖的老姑娘,三十五岁了,梳得光光滑滑贴得紧紧的鬈发使她看起来更老相。她也是老式人品,不过不像少校那样流露出昔时的荣耀。她倒保持着节俭之风,她料理这个家庭的财务,接待所有拿着帐单来收帐的人。少校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把帐单积存着,等到方便的时候一总付帐呢?比方说,等到《轶事与回忆录》出版了,拿到了稿费。莉迪亚小姐则一边缝纫一边说,“只要我们还有钱我们就付帐,等钱用光了或许就得一总算了。”
“我到这里来,”莫斯大叔摸摸口袋说,“一是看看家乡人,还要还我欠彭德尔顿的钱。”
“我得马上料理这件事,莉迪亚,”他说。“请把雨伞拿给我,我要立刻进城。我们地区选出的众议员富勒姆将军前些日子答应我,要运用他的影响让我的书早日问世。我要立刻到他的旅馆去看看他是怎么安排的。”
“你一定不认得我了,彭德尔顿老爷,”这就是来人说的第一句话。
在他们的好运光临以后一个星期光景,有一天一个女仆来到莉迪亚的房间交给她一封信。从邮戳看,信是从纽约寄来的。莉迪亚小姐在纽约没有一个熟人,有点心神不定。她在桌旁坐下来,用剪刀剪开信封。下面就是她读到的内容:
陆军上校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亨·霍甫金斯·哈格雷夫。
“住嘴!”少校命令道,伸出一只胳膊,“看来我的书毕竟没有说谎。你以为你的钱是一种药膏,能医治荣誉上所受的创伤,无论如何我决不会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手里接受贷款。至于你,先生,我宁可挨饿,也不会考虑你这种侮辱性的建议,你休想用钱财来缓和我们刚才发生的矛盾。我再一次提出请求,希望你能离开这间屋子。”
莫比尔市的退役少校彭德尔登·塔尔博特先生带着他的女儿莉迪亚小姐来到华盛顿小住。他们挑了离最僻静的大道五十码远近的一家公寓住下。这是一座老式的砖木结构的房子,有高高的白色圆柱门廊。院子里有颇有气派的刺槐和榆树遮荫,还有一株梓树,到了季节向草地洒下粉红和白色的花瓣。沿着篱笆和通道是高高的黄杨树丛。正是这地方的南方格调和风貌让塔尔博特父女赏心悦目。
莫斯大叔走了以后,莉迪亚小姐大哭了一场——那是为了喜悦;而少校的脸转向墙角,猛烈地抽着他的陶制烟斗。
莉迪亚小姐将信塞到衣褶里。
“收下吧,亲爱的,”莫斯说,“这钱属于你。这是塔尔博特家的钱。”
这一场结束时,观众中欢声雷动。对这个典型人物的塑造是如此准确,如此深刻,如此令人信服,乃至于这出戏里的主角们都被遗忘了。在一次复一次的谢幕时,哈格雷夫走到幕前鞠躬致谢,他的带点孩子气的面孔由于演出成功而容光焕发。
“莫斯大叔是个虔诚的教徒,”他解释道,“来参加这个城市的浸礼会大会。我不会向任何人传道,但在教堂里是个长老,而且能支付自己的开销,因此他们派我来。”
“没钱了?”少校不免一惊,“经常为这些区区小数来找我真够烦人。真是!我www.99lib.net——”
要不了多久,这一老一少就像是老朋友了。每天下午,少校都划出一些时间向他读书稿;在听轶事的时候,哈格雷夫总是在该笑的时候就笑出声来。少校对此颇受感动,有一天对莉迪亚小姐说,年轻的哈格雷夫具有非凡的理解力以及对旧政权的尊重,委实可喜。而每当谈到往事时——如果塔尔博特少校乐意谈——哈格雷夫更是听得入迷。
亨·霍甫金斯·哈格雷夫
莉迪亚小姐终于转过身瞧着少校。他的薄薄的鼻翅儿像鱼腮一样地扇动,两只颤抖的手按住椅把子想站起来。
哈格雷夫准是为他的成功兴奋得彻夜难眠,因为不论是早餐还是午餐桌上都没有见着他。
“《莫比尔时报》来了,”她立即回答道,“在你书房的桌上。”
少校摸了摸口袋,他只找到一张二元的钞票,就放回马夹口袋。
瞧着少校调酒也使哈格雷夫着迷。他有条不紊,那手法不亚于艺术家。他细心地舂碎薄荷叶,精心地估量各种成分,一丝不苟地最后加上鲜红色的水果,同深绿色的酒交相辉映。待到他将挑选好的燕麦杆插进酒杯的深处,才以优雅的姿势恭恭敬敬地捧给客人。
你的诚挚的朋友
正像几乎所有老年人谈往事那样,少校喜欢在细节上喋喋不休。当他描绘老庄园主的光辉的、简直是至高无上的往事时,他往往会沉吟片刻,终于回忆出替他牵马的黑人的姓名,还有某些小事发生的准确日期,每年收获的棉花的包数。可是哈格雷夫从来没有不感兴趣或者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恰恰相反,他还在跟那时的生活有关的各色各样问题上提出进一步的问题,而每一次都能得到及时的回答。
哈格雷夫在戏院里是有名的能操多国语言的喜剧演员,有一大批德语的、爱尔兰语的、瑞典语的以及黑色人种语言的保留节目。可是他雄心勃勃时常提起,他想在一出正统的喜剧中一显身手。
我料想你会乐于知道我的好运。纽约一家股票公司邀我在《一朵木兰花》里演卡尔霍恩上校,周薪二百元。我已接受了邀请。
票既然买了,当然只好用掉。因此当他们坐到剧院里听节奏明快的前奏曲时,连莉迪亚小姐也存心让他们的困难暂时退居次要地位。再说少校,穿着洁白的衬衫,那件不比寻常的外套扣得紧紧的只露出领口,一头银发向两边分梳得光光滑滑,看上去确实高贵。大幕升起,《一朵木兰花》的第一幕背景是典型的南方种植园。塔尔博特对此颇感兴趣。
“有一个黑人在我下榻的旅馆里当差,他是从莫比尔来的。他告诉我有一天早上他看见彭德尔顿老爷从这屋里出去吃早餐。
塔尔博特静静地坐着,脸气得煞白,听那位角色复述他最精彩的故事,他得意的理论和怪癖,而且还有所发挥;他的《轶事与回忆录》中所反映的美梦有的和盘端出,有的被篡改。他最得意的那段叙述——同拉思朋·卡伯特森的决斗那一段——也没有被忽略,而且表现得比少校本人所讲的更为火爆,更为热情,更显得唯我独尊。
“欠我的钱?”少校惊讶地问。
“我好像不记得什么骡崽子,”少校说,“你知道战争的头一年我就结了婚,住到伏林斯比去了。不过,坐下,坐下吧,我很高兴见到你,莫斯大叔。我希望你发了财了。”
少校本来气得脸色煞白,可是,当着莉迪亚小姐的面,他的老规矩起了作用,使他一下子恢复了平静。
“塔尔博特少校,”哈格雷夫露出一点胜利的微笑说,“我希望你会理解我。你要知道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要侮辱你。在我的这行职业中,各色各样的生活都属于我,我汲取我所需要的以及我能做到的,然后在舞台的灯光中交还给观众。好吧,如果你愿意,这件事我们就此为止。我来看你是为了别的事。我们交朋友已经好几个月了,一向相处得很好,可我现在又要冒得罪你的危险了。我知道你手头很九_九_藏_书_网紧——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这类事在公寓里根本无法保密——我希望你让我帮助你摆脱这个困难。我自己也常陷入困境。整整一个季度我拿到很不错的薪水,因此有了点积蓄。我愿意借给你二百元或者更多些——等到你得到……”
哈格雷夫站在舞台中心的一张桌子旁,他的朋友们三三两两围着他,听他发表举世无双的、闲聊式的独白(在《一朵木兰花》里这段独白极其有名),他一边讲一边为朋友们调制冰镇薄荷酒。
“还有你的那个小宝贝,彭德尔顿老爷,就是你叫她莉迪亚小姐的,我想那小姑娘一定出落得没有人认得她了。”
塔尔博特少校属于古老的南方,在他的眼里,当今的世事了无兴趣且一无是处。他的心思留在南北战争以前的时期,那时候塔尔博特家有几千英亩上好的棉田,由奴隶去耕种;他的府第不时举行富丽堂皇的招待会,宾客全属南方的上层人物。也正是那个时代,给他带来了往日的尊严、一丝不苟的态度、古板的礼节,以及(你不妨想象)当时的全部服饰。
“问题不在这里,”少校坚持说,毫不让步,“那是对个人的讽刺画,我无论如何不会视而不见的,先生。”
瓦德曼太太的大部分房客白天都不在公寓里,因为他们差不多都是百货商店的营业员或者生意人。然而有一个房客从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寓里。那是一个年轻人,名叫亨利·霍甫金斯·哈格雷夫——公寓里人人都用全名称呼他。他是一家颇有名气的轻歌舞剧院的演员。最近几年轻歌舞剧的声誉鹊起,而哈格雷夫先生又是一个谦恭有礼的人,瓦德曼太太当然不会拒绝将他列入房客名单。
塔尔博特少校经过走廊,看见莉迪亚小姐的房门开着,就停下来问道:“今天上午有我们的信件吗,亲爱的莉迪亚?”
“那么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华盛顿?”莉迪亚小姐问。
哈格雷夫一言不发离开了书房。同一天他也离开了公寓,如瓦德曼太太在晚餐桌上所解释,搬到城里戏院附近去了。《一朵木兰花》要在戏院上演一个星期。
“‘北方人毫无情感或热情,除非是这种感情会带给他自己的商业利润。对于加之于本人或其亲人的任何诬蔑,只要不会产生经济损失的后果,他会无怨无悔地承受下来。在慈善事业上,他出手很慷慨,但必须有人替他吹喇叭捧场,而且把名字刻在铜牌上代代相传。’
哈格雷夫不免仓皇失措。
“‘他对往昔南方上校的理解和表现,通过他的滑稽的夸张、古怪的外套、离奇的词语、被虫蛀了的对家族的自豪感、以及可爱的单纯,成为当前舞台上对这个角色的最出色的描绘。卡尔霍恩上校所穿的外套就是无与伦比的。哈格雷夫先生已经俘获了公众。’
“你还记得辛迪家的莫斯吗,彭德尔顿老爷?战争刚开始时移民过来的。”
“哈格雷夫先生,”少校说,他还一直站着,“你对我施加了无法原谅的侮辱。你讥讽了我本人,完全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践踏了我的诚意。我认为假如你还有一点起码的认识,知道一个绅士的尊严是什么,或者应有的尊严是什么,先生,即使我已老态龙钟,我也会向你挑战。我会请你离开这个房间,先生。”
哈格雷夫的大胆模仿在第三幕达到了高潮。这一幕表演了卡尔霍恩上校在他的“窝”(其实是舒适的小书斋)里款待几个种植园主邻居。
“我真抱歉让你生气了,”他悔恨地说,“我们这里对事物的看法跟你们那里不同。我知道有些人会舍出一半家产,好让他的为人表现在舞台上,让公众认识它。”
莉迪亚小姐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敢瞧父亲一眼。有时候她抬起靠近她父亲的那只手贴着下巴,似乎用来遮掩她抑制不住的微笑,尽管她心里不赞成哈格雷夫的表演。
“我昨天夜里大大地成功了,”他兴高采烈地说。“我胜了一局,而且我想,得了分。你看《邮报》这样说:
那些服装肯定不是五十年内缝制的。少校的个子很高,可是每当他行他称之为鞠躬的屈膝礼时,他的长军大衣的下摆总会扫着地板。他的长外套即使在华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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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仍引人注目,尽管首都的人早已不再嘲弄来自南方的众议员的束腰长外衣和宽边礼帽了。公寓里的一个房客为之命名“笋瓜神父”,因为那件外套确实是高腰宽下摆。
猎狐;负鼠晚餐;黑人居住区喧闹的舞会和民歌;庄园宅第大厅里的宴会,方圆五十英里的客人受到邀请;同邻近的乡绅偶然的纠纷;为了基蒂·查默斯同拉思朋·卡伯特森举行的决斗,基蒂后来嫁给了南卡罗莱纳州一个姓思韦茨的人;在莫比尔海湾举行的有巨额赌金的私家划艇比赛;老一代的奴隶的奇特的信念、只顾眼前利益的习惯和忠心耿耿的美德:诸如此类的话题让少校同哈格雷夫每一次都能津津有味地谈上几个小时。
有时候,哈格雷夫半夜演完了戏回来,登上楼梯回他的房间时,少校会出现在他书房门口,带着狡黠的笑招呼他进来坐坐。哈格雷夫会看到一张小桌上已摆好一瓶酒,糖缸,水果,还有一大束青翠欲滴的薄荷叶。
“对于一个夜场首次登台的演员来说,你觉得他说得怎样?”
“我好像不认得你,”他和气地说,“除非你帮助我回忆一下。”
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你最好不要告诉塔尔博特少校。由于在研究我的角色方面他对我帮助极大,以及为这件事而引起他发脾气,我急于对此作些补偿。他拒绝我的好意,而我无论如何非办到不可。我可以毫不费事省下三百元。
莉迪亚失望地摊开两手。
一天下午天色已晚,看门的女佣上楼来通报,说有一个黑人求见塔尔博特少校。少校关照她将来人带到书房。一会儿,一个黑人出现在走廊上,帽子拿在手里,笨拙的左脚向后退一步鞠了一躬。来人穿着一套相当体面的宽大的黑西装。他那双大大的粗皮鞋发出金属的光泽,大概是在暖房里擦亮的。浓密的头发已经灰白——几乎全白。一个黑人到了中年以后,是很难估量他的实际年龄的,此人大概阅历了塔尔博特少校同样的岁月了。
“嗬,瞧!”莉迪亚小姐碰碰他的胳膊,指着她手里的节目单叫道。
“我们得弄点钱来,”莉迪亚小姐说,鼻端上露出一丝皱纹。“把那两块钱给我,夜里我去打电报给拉尔夫叔叔借点钱。”
“哎呀!我跟你怎么说来着?我知道这孩子完全长大成人了。你不记得莫斯大叔了吧,孩子?”
独白以如何调制冰镇薄荷酒的一场奇妙而机智的演讲告终,同时作了示范动作。这当儿塔尔博特的巧妙的但带点炫耀色彩的专门技巧给表演得不差毫厘——从一开始他怎样灵巧地调理薄荷这种香草——“只要你挤压得重了千分之一克,先生们,你从这天赐的植物中提炼出来的就不是香味而是苦味了”——一直到最后极其考究地挑选燕麦杆。
那位演员好像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似乎也没有完全明白这位老绅士的话。
少校问这位老人老远从家乡跑来干什么。
少校站起身,向着行这种熟悉的老式鞠躬礼的人走去。来人毫无疑问是从前种植园里的一个老黑人,不过那时他们住得分散,他也记不得他的面孔和声音。
“是的先生,是的先生,”那老人的面孔高兴地笑开了,“就是他,就是那里——内布拉斯加。那就是我,莫斯·米切尔老叔——他们现在这样叫我。当我离开的时候,老老爷,就是你爸爸,给我一对骡崽子,叫我带走。你还记得那骡崽子吗,老爷?”
“我们要留到最后走,”她宣称,“你要展览你原来的外套,给他的复制品做广告吗?”因此他们一直坚持到观众散尽。
莉迪亚小姐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了,由于心神不定而显得老气了。
少校戴上他的老光眼镜,看着她指着的演员表中的一行。
随后的几天塔尔博特恢复了平静,莉迪亚的脸上消失了忧虑。少校穿上了一身新的长礼服军装,看上去像是一尊缅怀他的黄金时代的蜡像。读过他的《轶事与回忆录》的另一个出版商认为,只要稍加修改,将过于突出的部分的调子调低些,他能使它成为一本真正出色而有销路的书。总而言之,形势令人宽心,而且不无希望比已经获得的幸福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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