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藤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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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朋友?”苏艾用不值一提的声调说,“难道一个男朋友——不,大夫,没有这种事。”
“你真是个娘儿们,”贝尔曼咆哮着。“谁说我不当?走吧,我跟你去。我已经说了半天,准备给你干。天哪!像琼珊小姐这样的好人,怎能病倒在这样的鬼地方。我几时一定要画一幅杰作,到那时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一定!”
苏艾关心地瞧向窗外,窗外有什么可数的?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光秃秃、冷清清的院子,和二十英尺以外另一座砖屋的墙壁。一株年代久远的长春藤,根部节节疤疤,已经枯萎,藤爬到半墙。寒冷的秋风几乎剥光了藤叶,骨架一样的枝条光秃秃地攀在酥松的砖头上。
华盛顿广场西面的一个小区,街道分布得乱七八糟,每条街道又狭又长,称做“胡同”。这些胡同形成奇特的角度和弧线,一条胡同可以同自身交叉一次或两次。有一次一位艺术家发现这种胡同颇有利用的价值。比方说,一个商人带着买颜料、纸张、画布的帐单来这里收帐,在这一带转来转去,突然又走上了回头路,连一分钱都没有收到。
“睡睡看,”苏艾说,“我得叫贝尔曼上来,做那个隐居的老矿工的模特。我只走一会儿,我回来之前你可别动弹。”
“琼珊,亲爱的,”苏艾弯下身子对她说,“你能不能答应我闭上眼,在我画完之前不再瞧着窗外?我明天必须交稿。我需要光线,不然我就会把窗帘拉下来了。”
“哦,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胡说八道,”苏艾嗤之以鼻地责怪她,“枯藤叶跟你的健康有什么相干?你从前喜欢那株长春藤,才这样瞎想。淘气的姑娘,别犯傻啦!可不,大夫今天早晨还跟我说你会很快好起来——让我想想他究竟怎么讲的——他说你有九成希望!可不是,就像我们在纽约搭街车,或者走过一座新建筑,满有把握。这会儿起来喝点汤吧,好让苏迪继续作画,好拿去卖给编辑先生,弄几个钱来给她的病孩子藏书网买葡萄酒,也给贪嘴的她自己买点猪排。”
她看见琼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窗外数着什么——是倒着数。
一天早晨,那位忙碌的大夫扬着蓬松的灰眉毛,叫苏艾跟他到过道里去。
“叶子,长春藤上的。等到最后一片掉下来,我也得走了。三天以前我就知道了。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你?”
因此,不久搞艺术的朋友就悄悄来到这里古雅的格林威治村租房子,专找有北窗的,有十八世纪山墙的,有荷兰式顶楼的,和租金低廉的。然后他们从第六大街买来一些大口水杯,一两只火锅,这里就变成他们的“聚居地”了。
过了一个钟头她又说:“苏迪,将来哪一天我希望去画拿不勒斯海湾。”
“这是最后一片了,”琼珊说,“我本以为夜里它准会掉下来,那时候我也要死了。”
第二天早晨,苏艾睡了个把钟头醒来的时候,发现琼珊朦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拉下来的绿色窗帘。
第二天大夫告诉苏艾:“她已脱离危险,你成功啦。现在只需要营养和好好照料了。”
“噢,难就难在这里,”大夫说。“好吧,我会用科学所能达到的一切方法来治疗,只要我力所能及。不过,要是我的病人开始数她的送殡行列里有多少辆马车,我就要将医药的治愈率减掉一半。如果你能使她问起这个冬天的外套袖口有什么新花样,我会向你保证她的生存机会有五分之一,而不是十分之一。”
“那么你一画完就告诉我,”琼珊说,闭起眼睛,平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像一尊倒下来的塑像。“因为我要看着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我懒得等了,我也懒得想了。我要放弃一切,像一片可怜的、疲倦的叶子那样飘下去,飘下去。”
老贝尔曼充血的眼里显然淌下泪水,却对这种白痴般的怪想法十分不满,大加讥讽。
她安排好画架,开始为杂志里的一篇小说画钢笔画的插图。年轻的作者为杂志写短篇小说,为走上文学的道http://www.99lib.net路铺路;而年轻的画家为这些小说画插图,为走上艺术家的道路铺路。
送走了医生之后,苏艾走进工作室哭了一场,将日本餐巾纸湿成一团。然后她挎着画版,哼着流行的爵士调子,装模作样地来到琼珊的房间。
苏艾正为小说的主人公——一位爱达荷州的牧民,画上一条在马匹展览会上穿的漂亮的马裤和一柄单眼镜。画着画着,她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而且不止一次。她赶紧跑到床前。
苏艾在楼下那间光线暗淡、狗窝似的小屋里,找到酒气扑鼻的贝尔曼。在一个角落里画架上搁着一块空白的画布,二十五年来一直等待着接受杰作的第一笔。她把琼珊的怪念头告诉他,说是她真担心,琼珊就像一片叶片那样脆弱,当她对这世界不再留恋时,她真的会像枯叶那样随风飘去。
“十二,”她说;过了一会儿,“十一”;接下去是“十”、“九”;再下去是“八”、“七”。最后这两个数字几乎连在一起。
“你不能到另一间屋里去画吗?”琼珊冷冷地问。
“拉上去,我要看看。”她小声命令道。
“她——她想什么时候去画那不勒斯海湾。”
“我是一个坏女孩,苏迪,”琼珊说,“天叫那片最后的藤叶留在那儿,来让我知道我多坏,不想活下去是个罪过。现在你可以给我一点汤,再拿一些调上葡萄酒的牛奶——哦,不,你先给我一面小镜子,再拿枕头让我靠着,我正好坐着看你煮。”
老贝尔曼是住在她们底层的一位画画的。年纪六十开外,生着一把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式样的胡须,从森林之神萨提耳似的头部顺着一个小鬼的身躯弯弯曲曲挂下来。他在艺术上一向不得意,挥舞画笔四十载,还靠不上更摸不着艺术女神的裙边。他一直嚷着要画一幅杰作,可至今都还没有动笔。近几年他除了不时涂抹一些商业画广告画之外,什么也没有画。他为这聚居区里的年轻艺术家们当模特,挣几个钱糊口。因为那些年轻人雇不起专职的模特。他喝酒过量,还不断地唠唠叨叨地谈他未来的杰作。再说,他还是个凶狠的小老头,专爱挖苦别人的好心肠,却自愿当看家狗,专门保护楼上的两位年轻女画家。99lib.net
“六,”琼珊的声音几乎是耳语,“现在掉得更快了。三天前差不多有上百片,叫我数起来头疼。而现在简单了。又掉下一片,现在只剩五片了。”
当天下午琼珊靠在床头,无忧无虑地织着一条毫无用处的深色的肩巾。这时苏艾走到床边,将琼珊连枕头一把抱住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小丫头,贝尔曼先生生肺炎今天死在医院里。他才病了两天,头一天早上看门人发现他在他楼下房间里痛苦得要命,他的衣服和鞋袜透湿,冰冷。谁也猜不出这么糟糕的夜里他跑到哪里去了。后来他们找到一盏灯,还亮着,还有从哪里拖来的一把梯子,散在一地的几支画笔,还有块调色板,调和着绿色和黄色颜料,还有——瞧瞧窗外吧,亲爱的,瞧着墙上的最后一片藤叶。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刮风的时候它怎么不飘不动。啊,亲爱的,它是贝尔曼的杰作——那天夜里最后的一片藤叶落下时他将它画在墙上。”
“她病得厉害,太虚弱,”苏艾说,“高烧弄得她昏昏糊糊,胡思乱想。好吧,贝尔曼先生,你要是不愿意替我当模特,那就算了。不过,我认为你是个可恶的老——老懒虫。”
那是五月里的事。到了十一月,一个冷冰冰的、无影无踪的不速之客,医生们称之为肺炎的,在聚居地一带徘徊,拿他冰九九藏书冷的手指,时而碰碰这个,时而戳戳那个。在广场的东边,这名歹徒为所欲为,一次能袭击二十来个人,而在这迷宫一般的狭窄的布满青苔的胡同里,他脚步放慢了。
下午大夫来了。当他离开的时候苏艾找了借口跟到过道里。
琼珊纹丝不动躺在床上,脸朝窗户。苏艾以为她睡着了,停住不哼了。
在一所矮墩墩的三层楼的顶楼,苏艾和琼珊设下了她俩的画室。琼珊是乔安娜的昵称。一个来自缅因州,另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她们是在第八大街的“台尔蒙尼珂”饭馆吃客饭时遇上的,觉得在艺术气味、饮食口味和服饰趣味方面非常投合,结果就联合办了画室。
“你不必买什么酒了,”琼珊说,眼睛一直盯着窗子外面,“又掉下一片。不,我不想喝什么汤。只剩下四片了。我要等着在天黑以前看到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到那时,我也要走了。”
琼珊躺在床上,对它看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喊苏艾了,苏艾正在煤气炉上替她熬鸡汤。
“五片什么,亲爱的,告诉你的苏迪。”
“肺炎”先生可不是你以为会向女人献殷勤的老绅士。一个可怜巴巴的女子,早已被加利福尼亚的西风吹得少了血色,哪里是这个拳头通红、气喘吁吁的老混蛋的对手。可是他竟然袭击了琼珊,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油漆过的小铁床上,透过荷兰式的小玻璃窗,瞧着邻屋的砖墙。
一天慢腾腾地过去了。哪怕光线很微弱,她还能看得见那片孤独的藤叶靠墙挂在藤蔓上。接着夜幕降临,北风又起,雨点依旧敲着窗子,并且从低矮的荷兰式屋檐泼溅下来。
“她存活的希望,依我看,只有十分之一,”他说,一边甩下体温表里的水银柱,“而这一成希望在于她求生的欲望。一个人要是存心到殡仪馆去http://www•99lib.net排队等候,任何医药都无能为力。这位姑娘已经认定自己不会好了。她还有什么心事没有?”
可是琼珊没有回答。人世间最无奈的事莫过于一个人已准备就绪去作一次神秘莫测的远行。当友谊的系带一环接一环地松开了的时候,她的怪念头似乎把她抓得更紧了。
藤叶依旧贴着墙壁。
他们上楼来的时候琼珊睡着了。苏艾把窗帘拉严实了,做手势让贝尔曼跟她来到另一间屋。他们心怀鬼胎地向窗外偷偷地看那长春藤,然后相互瞧了一眼,一言不发。一场冷雨正下得起劲,还夹着雪花。贝尔曼穿着旧蓝衬衫,坐在翻过来权充石块的锅上,扮着隐居的矿工的角色。
苏艾没精打采地照办了。
“废话!”他喊道,“世界上竟有这种傻瓜蛋,看到该死的长春藤掉叶子就想到死?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事情。不行,我不想替你那傻瓜隐士当模特。你咋的让她的脑袋瓜生出这种蠢主意?唉,可怜的小琼珊姑娘。”
“希望有五成了,”大夫握住苏艾瘦瘦的手说,“好好护理她,你会成功的。现在我得下楼去瞧另一个病号,姓贝尔曼,据我所知,好像也算是个画家。也是患的肺炎。他年老体弱,病势来得凶,没有什么指望了。今天要送他上医院,好让他舒服些。”
“亲爱的,亲爱的,”苏艾将疲倦的脸靠到枕头上说,“如果你不为自己着想,就替我想想吧。你走了,叫我怎么办呢?”
“我宁愿在这里伴着你,”苏艾说,“再说,你不要老瞧着那些无聊的藤叶。”
“画画?——废话!她心里有没有什么值得再思念的事——比方说,一个男朋友?”
第二天天色刚亮,狠心的琼珊又吩咐把窗帘拉起来。
“怎么回事,亲爱的?”苏艾问道。
可是,瞧啊!在下了整整一夜的暴雨还刮着大风之后,紧贴着砖墙分明还有一片藤叶。这是藤上的最后一片叶了。靠茎的地方是暗绿色,锯齿形的叶片却是枯黄色。它顶风冒雨地悬挂在离地约二十英尺高的藤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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