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的本意是“明”,“达”的本意是“通”。“旷达”就是洞明世事透悟人生之后,所崭露出来的一种豁达的生活态度,一种洒脱的人生境界。旷达的人不以俗务萦心,不以功名累己,任兴而行毫无功利,率性而言绝无机心,他们将晦暗的人生引入澄明,使俗气沉闷的生活充满诗性。
因为明白“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阮遥集才“神色闲畅”;因为强调“人生贵得适意尔”、留恋家乡菰菜羹、鲈鱼脍,张翰“遂命驾便归”;因为摆脱了世俗的羁绊,王子猷才会“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无欲、无念、不沾、不滞,他们活得那样潇洒、轻松、超然。
连杜牧也不无羡慕地说:“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旷达风流”的人生,谁不神往?谁不企慕?
1、何必见戴?
有一年冬天,王子猷辞官待在山阴的家里。山阴就是今天浙江绍兴,用他父亲《兰亭集序》中的话说,“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王家的大庄园就建在这儿。夜里忽然大雪飞扬,他半夜一觉醒来,连忙开门赏雪,并命家童酌酒。只见夜空中雪花飘飘洒洒,四望一片晶莹皎然。皎洁的大地,清亮的美酒,澄明的心境,真个是“表里俱澄澈”。他情不自禁地起身,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吟起左思《招隐诗》:“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因眼前白雪联想到有“白雪停阴冈”的《隐士诗》,又因《隐士诗》想到了正隐居剡溪的画家戴安道。子猷忽地一时兴起,当即乘上小船前往访戴。剡县位于山阴东北面,剡溪在曹娥江上游,由山阴的曹娥江溯江而上,到戴安道隐居地有百来里行程。小船抵达戴安道门前时,已是第二天凌晨。叫人大感意外的是,冒着鹅毛大雪,顶着刺骨寒风,乘一夜小舟,好不容易才到戴的门前,他竟然没有叩门造访,马上又调转船头打道回府。有人大为不解地问他是何缘故,他只简简单单地回答说:“我九九藏书 原本是乘兴而行,现在则是兴尽而返,为什么非要见戴安道呢?”
是呵,为什么非要见戴安道呢?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子猷雪夜乘舟访戴,事前并无任何安排,来时是“乘兴而行”;到了戴的门前却不造访,回去是“兴尽而返”。无论是来还是返,他都无所利念无何目的。无利念而愉悦,无目的而合目的,这不正是一种审美的人生吗?“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王子猷摆脱了所有世俗的羁绊,“乘兴而行”不是求官,“兴尽而返”也不是逐利。他适性任情循兴而动,雪夜开室“四望皎然”,“兴”起便连夜乘舟前往,他使枯燥的日常生活充满美感,他给晦暗的人生带来诗情。在他“兴尽而返”的一刹那,王子猷的人生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连交个朋友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是让自己受“损”还是获“益九九藏书”,一切都要放在利益的天平上称一称,所有行为都必须获得收益,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谋而后动”,很少人懂得“兴之所致”。
不管是孔夫子的“益者三友,损者三友”,还是刘峻《广绝交论》中“势交”“贿交”“谈交”“穷交”“量交”等“五交”,都是讲理性的算计而非朋友的交情。刘峻的“五交”本质上不是“交友”而只算“交易”,是用金钱或权势来进行“情感投资”,以便当下或将来获得更高的回报。即便是孔子的“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也仍然是通过与人交往让自己获益——或提高修养,或改正错误,或扩展见闻。“益三友”与“五交”的差别,只在于后者是得到世俗的利益,前者是得到精神的升华。二者表面上虽然在论“交”谈“友”,实际上交友的目的全是为了自己的好处——对自己有好处的就算是“益友”,对自己有害处的就划归“损友”。中国人很少那种“莫逆于心”的纯洁友情,大家交友不过是为了好在这个世上“混得开”,所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敌人多堵墙”。刘峻“五交”的势利九_九_藏_书_网一目了然,所以人们一直暗暗地这么干,但谁也不会明目张胆地这么说;而孔夫子交友之道隐含的世故有点转弯抹角,两千多年来没有被人识破,“益三友损三友”至今还是大家的处世格言。
今天我
们不管干什么事情,都要经过周密的成本计算,和某人亲热不是因为情趣相投,而是此人对我有用;与某人关系疏远不是因为此人讨厌,而是由于特殊原因必须保持距离。哪怕是恋爱结婚也要斤斤计较,有的婚前还要搞财产公证,以免日后离婚产生财产纠纷——准备结婚的同时,又在准备离婚。今天开公司和开商店更近于欺诈,只要能掏空你口袋中的钞票,可以昧着良心不择手段。如今,“兴之所致”是任性的代名词,是一种非理性的冲动,是必须克服的“幼稚病”。幼儿园的儿童也变得非常“老练”,从小就知道把目光盯着权和钱,因为这是衡量成功与失败的唯一标准。几年前,广州某小学一年级一个
九_九_藏_书_网女生“畅谈理想”,她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做贪官,因为她妈妈告诉她贪官都既有权又有钱。人们起初是只用智而不用情,后来变成只有智而没有情,最后对所有人都冷酷无情。我们没有任何兴致,没有任何激情,我们心灵的泉水越来越枯竭,我们的精神越来越荒芜,我们的人生越来越庸俗……
“兴”是因特定情景而产生的一种飘忽的思绪,一种飘逸的兴致,它来无踪去无影,恰似“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用司空图的话来说,“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兴”近似于纯感性的意识流,即王勃所谓“逸兴遄飞”,或李白所谓“俱怀逸兴壮思飞”。它可能忽然而起,也可能戛然而止,它全不着痕迹,因而不可事前逆料,也不可人为控制。
文中王子猷即王徽之,书圣王羲之第五子,他的门第既显赫高贵,个人才气又卓越不群。在“世胄蹑高位”的魏晋,王子猷无须钻营也可荣登高位,不必奋斗也能坐致富贵,《晋书》本传说他“不综府事”,从不以世事萦心,为人洒脱不羁,放旷任性。《世说新语·任诞》篇载:“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www.99lib.net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对顶头上司关于府事的询问,仍是一副傲然不屑的神态,全然不在乎个人仕途的升降沉浮,这种迈往之气,这种简傲之仪,看上去酷似飘然远举的神仙。
“兴”是这篇小品之骨:王子猷见夜雪而起“兴”,因“兴”而开门赏雪,因“兴”而命童酌酒,因“兴”而雪夜吟诗,因“兴”而连夜访戴,又因“兴尽”“不前而返”。“兴”是这一系列行为的动因,没有“兴”就没有王子猷这一连串活动,当然也就没有这篇迷人的小品。
这种“活法”不累才怪!
那么,什么是王子猷所说的“兴”呢?
杜牧在《润州》诗中说:“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诗中的“旷达”“风流”是互文,这两种特点共属南朝与东晋。东晋的“旷达”与“风流”,包括东晋士人倜傥潇洒的仪表风度,卓异出众的智慧才华,任性而为的生活态度,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这篇小品以一个士人雪夜访友的细节,为后世生动地勾勒了东晋士人“旷达风流”的侧影——
——《世说新语·任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