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谁都喜欢在家里穿睡袍靸拖鞋,有几个男人乐意在闺房还着西装打领带呢?
这首词写夫妻闺房之乐极妍尽态,上片写小娘子轻盈娇纵的意态,精心梳妆后明明知道自己新潮时髦,还偏要扶着丈夫明知故问“画眉深浅入时无”?无非是缠着丈夫欣赏和赞美。下片写小娘子依偎在丈夫怀里的甜蜜幸福,还有她那小鸟依人的玲珑可爱。比起“相敬如宾”的古板,比起“举案齐眉”的僵硬,这种缠绵、娇憨、挑逗和性感,对于夫妻来说不是更亲密更自然更和谐吗?
王戎最后听任妻子“卿卿我我”地叫个不停,一是作为竹林七贤中人,他自己为人就通脱随便,在下级和儿女面前也不拘小节。《世说新语·任诞》篇载:“裴成公妇,王戎女。王戎晨往裴许,不通径前。裴从床南下,女从北下,相对作宾主,了无异色。”裴成公
九_九_藏_书_网就是西晋名士思想家裴頠。王戎清早到女婿裴頠家,不通报一声就径直进来相见,恰好女婿和女儿还没有起床,裴頠便匆匆从床南边下来,女儿从床北边下来,宾主双方都面对面,大家一点也没有不自在的神情。做泰山大人尚且如此不成体统,关起门来做丈夫无疑也不会一本正经。二是王戎自己本是性情中人,声言“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太太喜欢和自己“卿卿我我”,王戎要不暗暗偷着乐才怪哩。
中国古代士人埋怨“妻不如妾,妾不如娼”,这固然暴露了男性猎奇猥琐的心理,也说明在儒家的夫妇礼仪中,正妻不得不谨遵礼节端庄恭敬,丈夫对她们也就敬而远之,小妾无须整天端着架子,所以妾比妻更富于女性的妩媚风韵,而娼比妾更接近于自然本能,在男人面前反而更为性感迷人,如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露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99lib•net”
古代有很多“模范夫妻”的“先进事迹”,什么“相敬如宾”,什么“举案齐眉”,都已经流传了一两千年。估计就像现在许多英雄模范的先进典型一样,这种典型事迹大概很难推广,也不会有多少夫妻愿意学习,假如所有夫妻平时真的都“举案齐眉”,这些男男女女不是发疯就是散伙。
儒家给夫妻规定的那些礼法,没有一条不让人反胃;按这些礼法过夫妻生活的名教之士,没有一个混蛋不令人厌恶。魏晋之际有一个叫何曾的大臣,以“闺门整肃”闻名全国。他们老夫老妻见面仍旧“皆正衣冠,相待如宾”。相见时他自己南面而坐,他妻子北面而拜,连拜几次后再上酒,“酬酢既毕便出”。这哪是什么夫妻两人的会面,比两国元首会见还要严肃庄重!更要命的是即使这样的会面一年也不过二三次,他太太要见他一面比我们草民见“伟大领袖”还难。到底因过这种夫妻生活变态,还是已经变态了才过这样的夫妻生活,这得交给心理学家去下结论。何曾死后,他的同僚秦秀上奏折要求谥何曾“九*九*藏*书*网缪丑公”,按古代《谥法》规定,“名与实爽曰缪,怙乱肆行曰丑”,可见何曾是一个十足的变态伪君子。
单说那个“举案齐眉”的故事吧。《后汉书》载,东汉西北扶风平陵地区,也就是今天陕西咸阳市,有一个叫梁鸿的老兄道德高尚,很多父母都想把女儿嫁给他,梁鸿一一回绝了这些人的美意。恰好他同县也有一个姓孟的女孩,人长得又黑又肥又丑,力气大得能轻易举起石臼,过了三十岁还没出嫁,这个“剩女”竟然声称“嫁人就嫁梁鸿这样的人”。梁鸿一听说立马就下聘礼娶她为妻。婚后梁鸿给妻子取名孟光,字德曜,大意是说她的仁德闪闪发光。孟光完全按儒家规定的夫妇礼节生活,每次她对丈夫都低头不敢平视,平日里给丈夫端茶送饭总要“举案齐眉”。“案”是古代一种有脚的托盘,“举案齐眉”就是端茶送饭时把托盘举得跟眉毛一样高,以表示对丈夫的敬重。每次看这个故事我便想打哈欠,要是我太太天天对我“举案齐眉”,我宁可参加政治学习也不愿回到家里。
在古代,“卿”原本是一种
九_九_藏_书_网官爵,后来逐渐演变成为贵对贱、长对幼、尊对卑、上对下的称呼,不拘礼节的平辈之间称“卿”则显得十分亲昵。按儒家礼仪妇人须以“君”来称其夫,丈夫则可以以“卿”称其妻,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丈夫对妻子说“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通常情况下妻子称丈夫为“夫君”或“良人”,如《九歌·云中君》“思夫君兮太息”,唐赵鸾鸾《云鬟》诗“侧边斜插黄金凤,妆罢夫君带笑看”。妻子称丈夫为“良人”始于先秦,《诗经·秦风·小戎》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到唐代李白《子夜吴歌》也说“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虽没有像当时男人那样高喊“礼岂为我辈设哉也”,魏晋女性同样在用行动低调地反叛礼法。与何曾同时的王戎,他太太就讨厌儒家的夫妇礼节,她试图过一种甜蜜的夫妻生活。这则小品中的“王安丰”即王戎,王戎参与灭吴之战因功封安丰县侯。王戎太太常称戎为“卿”。王戎不好意思地提醒太太说:“妇人以‘卿’来称呼丈夫,从礼仪上说是不敬重,往后千万别这么随便喊‘九*九*藏*书*网卿’。”没想到太太根本不理睬他这一套:“我亲昵卿喜欢卿,这才以‘卿’来称‘卿’。我不以‘卿’称‘卿’,世上谁该以‘卿’称‘卿’呵?”经太太这么一说,王戎从此就听之任之,任由太太天天“卿卿”地呼来叫去,这就是后世“卿卿我我”的由来。
——《世说新语·惑溺》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称夫为“君”则妻子对丈夫只剩下敬畏,甚至可能只有畏惧,妻子对丈夫不敢平视,这哪还有什么爱情?妻子天天对自己“举案齐眉”,夫妻之间又哪来“琴瑟相和”?称夫为“卿”才表明夫妻之间的平等,夫妻能天天“卿卿我我”,两口子才会有亲昵温暖。妻子时时战战兢兢地“举案齐眉”好,还是妻子在丈夫面前亲热、撒娇乃至挑逗好,每一个做丈夫的都心知肚明。欧阳修在《南歌子》词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