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后转！”

杜山德闻言，扶正他的帽子，下意识地做出当年属下尉官的动作——而错得悲哀的是：这件制服正好是尉官的制服。

托德慢慢而坚定地摇摇头，眼睛仍然发亮。他喜欢杜山德求他的样子，当初巴汀的囚犯一定也像这样求过他。

“前进！前进！前进！我说！”

他呆呆看着盒里的内容，盒上写着“彼德戏服公司，成立于一九五一年，从未迁址的老店！”

杜山德开始在退了色的厨房地板上踢起正步，他向右转以避免撞上桌子，快走到墙边时又再右转，他微微抬起头来，表情木然，两腿大力踢起又落地，震得水槽上橱柜里的廉价瓷器嘎嘎作响，他的双手微幅摆动。

杜山德放下拳头，嘴唇颤抖着，“你是从地狱来的魔鬼。”他喃喃道。

托德腋下冒汗，“停！”他叫道。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

那是一套纳粹党卫军的黑色制服，连皮靴都包括在内。

“嗯……你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人在偷看，”托德微笑道，“你这几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很小心地防着别人吗？”

杜山德来开门时，托德把左手藏在背后。现在，他伸出手来，递给杜山德一个包裹。“圣诞快乐！”他叫道。

他又转过来，这次的动作没像上次那么准确，有点失去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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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这样不够利落的动作要记十次缺点，肚子还得挨上一记闷棍，打得他又痛又辣。他在心里窃笑，这男孩不懂的花招还多着呢。是真的。

十分钟后，他穿着全套党卫军制服。帽子有点歪，肩膀下垂，但纳粹徽章依然显眼。尽管他驼着背，脚有一点内八字，但是在托德眼中，杜山德仍然呈现出一种黑暗的尊严，是原先在他身上看不到的。托德感到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杜山德表现出他应有的样子，虽然老了点，而且像只战败的公鸡，不过总算再度穿上制服。他不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老旧黑白电视上播的综艺节目度过余生，而是古特·杜山德，巴汀的血腥魔王。

杜山德起先缩手，然后接过包裹，脸上毫无惊喜，他小心拿着，仿佛里面可能装着炸药似的。阳台外下着雨，这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星期，托德把盒子藏在大衣里，盒子外面包着锡箔纸和花结。

“这是什么？”他们一起走进厨房时，杜山德问道，语气中不带丝毫兴奋。

杜山德起先不由自主地有一点点感动，但一打开礼物，等惊恐的情绪稍微平复一点之后，他心想：我早该知道会如此。

然后权力感又取代了他的恐惧。

“穿上。”托德说www.99lib.net。

“前进！”托德叫着，他的目光灼热发亮。

“把帽子戴好！”托德大叫。

“停！”他叫道。

杜山德立刻露出不信任的神情，“哦？为什么？”

他照做，两脚一并，发出清脆的喀答一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正确动作，仿佛在他卸下浴袍的同时，也抖落了这多年的岁月。

杜山德慢慢地把衣服从盒中拿出来穿上。

“把帽子戴好！士兵！”

“你现在可以把衣服脱下来了。”托德大方地说道，而且忍不住怀疑，自己以后是否还会想让杜山德再穿上这身制服。有那么短短的刹那间——

“好啊，”他轻声道，“尽管动手碰碰我吧。只要碰我一下。”

杜山德利落地转身，忘了波旁威士忌，也忘了过去四个月来的折磨。面对着满是油污的炉子时，他听见自己两脚并拢的喀答声，眼前仿佛见到当初在军校受训时，军人一列列踏步走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

杜山德继续踢正步，他的目光空洞而遥远，头抬得更高了，拉紧了已是皮包骨的瘦脖子，下巴抬高，显得颇为高傲，削尖的鼻子猥亵地向前突出。

杜山德拉下厨房的窗帘，给自己倒杯酒，然后再解开包裹上的结。这包裹一看就像典型的男孩包装圣诞礼物的方式——因为他们脑子九*九*藏*书*网里老是想着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例如，美式足球，或星期五晚上和朋友一起裹着毯子挤在沙发上，边笑边看电视上播的怪兽电影。礼物包得奇形怪状，有许多不整齐的折缝，又黏了不少胶带。男孩总是不耐烦做这种女人做的事。

杜山德用手抓住浴袍腰带系的结停下来，以哀求的眼光看着托德。“求求你，”他说，“我只是个老人。如此而已。”

他啪的一声敬礼，有那么一刹那，托德吓住了，他是真的害怕。他觉得自己像魔法师的学徒，用法术把扫帚舞动起来，却没本事把它停住。那个贫苦而斯文的老人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真正的杜山德。

托德从口袋中掏出可乐，放在铺着红白格子布的餐桌上，“最好拉下窗帘。”他说，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不，”他轻声说，“我不要穿，这已经是最后极限了，小子。我宁可死掉，也不要穿。”

他开始再次微笑，“很好，再做一点小小的练习，我想你会表现得更好。”

“敬礼！”

至于杜山德，他觉得很恶心、不舒服……但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有点鄙视这种感觉，因为这正显示男孩在心理上掌控了他，他是这个男孩的囚徒，每当他发现自己再一次忍受了屈辱时，每当他像这样感到些微的轻松www.99lib.net感，男孩的力量就更高涨了些。不过他仍然觉得松了口气。这是件赝品，裤口该钉扣子的地方却缝上拉链，军衔弄错了，手工很差，靴子也是廉价的仿造品。这只不过是件冒牌货的制服，并不会杀了他的，不，它——

“立正！”

“向后转！”

托德暗自松了一口气，在那一刻，他对自己十分生气，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子？然后他又恢复了自信，我才是这里的主子，他最好别忘了这一点。

“打开来看看。”

托德又想起魔法师的扫帚，他的害怕油然而生。他突然想到，自己并不希望杜山德津津有味地穿着制服踢正步，也并不真那么想要杜山德扮得真实而道地，原本只想出他洋相。然而尽管这个人上了年纪，置身在简陋的厨房中，他的模样却一点也不可笑，而是叫人害怕。对托德而言，他第一次觉得战壕和火葬场中堆积如山的尸首是活生生的现实。照片上卷曲纠缠的断臂残肢，还有在德国冷冷春雨下泛着鱼肚白的尸体，不再是恐怖电影中的画面——不再是拿百货公司的人像模型假造的尸体，戏一拍完，就会被道具管理员运走——而是事实，令人费解的、惊人而邪恶的事实。也就在这一刻，他似乎闻到一丝尸体肢解的烟味。

“ｗwｗ.９9lib•neｔ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对待艾希曼的吗？”托德严峻地说道，“他是个老人，和政治毫无瓜葛。你不是这么说的吗？而且我连续几个月省吃俭用，过了整个秋天才买下这套行头，连靴子在内整整花了我八十块钱。反正你在一九四四年的时候，并不在意穿上这套制服，一点都不在意。”

托德猛按着门铃，前来应门的杜山德脸色憔悴蜡黄，七月间还很浓密的头发，现在日渐稀疏，连眉毛都稀薄了不少，而他瘦削的身体也开始佝偻起来……托德心里想，杜山德绝对比不上那些送到他手里的囚犯那样的佝偻。

他肩膀力气消退，向前倾了一下，“不，”他说，“拜托——”

杜山德无言地站着，喘息，头垂着。

杜山德停下来，右脚在前，左脚跟上后，紧贴着右脚顿足放下。起先，他的脸上仍然保持着机械化的木然表情，过了一会儿，脸上出现了困惑的神情，困惑之后则是挫败，然后是完全泄了气。

杜山德茫然地看着他，愣住了。

恐惧涌上他的心头。

“你这个小杂种！”杜山德一拳高举过头，托德并没有退缩，他直直地站在原地，眼睛发亮。

杜山德让浴袍滑落地上，身上只穿短裤和拖鞋，他的胸部下陷，腹部微微鼓胀，两支手臂枯瘦如柴。不过穿上制服后就会大不相同了，托德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