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重生 呼—吸—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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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沉沦 纳粹高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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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纯真的秋天 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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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重生 呼—吸—呼—吸
1 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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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重生 呼—吸—呼—吸
1 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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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彼得和苏珊·斯陶伯

1 俱乐部

“当然。”
刚才的一阵风雪声势稍歇,不过干如沙子般的雪花仍旧打在我脸上。我很高兴看见通往249号B门口的阶梯铺了沙子——这当然是斯蒂芬弄的——他知道老年人的身体不像炼金术那样从铅变成金,而是全身骨节变成玻璃般脆弱,想到这些事时,我就觉得上帝大概很爱开玩笑。
如今我才想到还有第三件例外的事——斯蒂芬酿了可口的蛋酒,酒并不烈,不过由于其中的甜酒与香料,喝下去喉咙会辣得发烫;蛋酒盛在如冰雕般美丽的玻璃盆中。大家几杯黄汤下肚后,嗓门也越来越大。
还有一套狄更斯的作品、一套笛福的作品,特洛普的作品更是数不清,还有一套小说——共十一本——作者叫施维里,书壳是漂亮的绿皮,烫金的字写着出版商为“斯德罕图书公司”,作者与出版商的名字我都没有听过,其中第一本小说《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出版于一九一一年,最后一本《暗礁》则出版于一九三五年。
我如释重负,我不是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至少平常不是——但刚才闪过脑际的念头却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我能预知这件事必将发生似的,要不是我先瞥见斯蒂芬的眼睛,我还真会向他喋喋不休一番呢!看来他不认得我,一点也不认得。
不久斯蒂芬来开门,于是我走进去,穿过桃花心木镶嵌的走廊,经过一道半开的双重门,走进了图书室兼阅览室兼酒吧。这是一个阴暗的房间,偶有光线闪烁——是台灯散发的光芒;橡木镶花的地板辉映着炉火,可以听见巨大火炉里燃烧的桦木条不断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整个房间暖烘烘的——当然天底下对客人最好的欢迎莫过于温暖的炉火了。我耳边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冷冷的,有点不耐烦,一定是尤汉生在翻阅《华尔街日报》;十年了,竟然仅由他阅读股市行情的方式,仍能察觉到他在场。有趣……另一方面,也令人称奇。
然后斯蒂芬仿佛变魔术地来到我身边,手里拿着我的大衣。“晚安,艾德利先生,随时都欢迎你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做噩梦。爱伦和我出去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也喝了许多酒,然后又去了一家好几年都不曾去过的爵士乐酒吧,听蓝眼黑人乐手吹喇叭,一直到凌晨两点才回家。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们的头在痛、胃在翻,却依然难以置信竟会发生这等好事,我的年薪一下子提高了八千,经过这么多年的等待,我们好像骤拾巨款一样意外。
他看来有点诧异。“我们没有那种东西,”他说道,“至少我不认为我们有。”他环视着阴暗安静的房间;尤汉生把他的《华尔街日报》翻得刷刷作响,我看见斯蒂芬从房间另一头走过来,他穿着白色上衣,真如鬼魅一般。乔治把酒杯搁在茶几上,然后将一根木条丢进火里,火花冲上了烟囱黑漆漆的颈部。
他在第2街与第35街口让我下车,我得走半条街才到得了俱乐部,我手上戴了手套,一手按着头上的帽子,弯着腰迎着呼啸不已的寒风向前走去。没多久,我就觉得体内的生命力大大萎缩,只剩下有如瓦斯炉母火的蓝色火苗一般微弱。高龄七十三的人对于寒冷的感觉总是更敏锐、更深刻些;我应该待在家中炉火前……至少是电热器前。七十三岁的人对于热血沸腾是怎么回事,已不复记忆,比较像是学术报告上说说罢了。
“太好了。”斯蒂芬打岔道,于是又是一阵笑声,许多人和气地拍拍安德鲁的肩膀,不久会员一一离开,大厅里卷进阵阵冷风。
三个星期过去了,接着,四个星期、五个星期,华特豪斯再也没邀请我。我一定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太格格不入了,我这么告诉自己。这种想法令我很失望、很沮丧,我猜想只要假以时日,或许就不会觉得这么不舒服了,因为一切的失望终将逐渐被淡忘,消失无踪。但我总会在最奇特的时刻里,回想起那天晚上:图书室一盏盏孤灯下的安静平和及浓浓书香,华特豪斯那个荒诞不经的故事,窄窄的书架间散发的浓厚皮革味;不过大部分时候,我想到的都是自己站在那扇窄窄的窗前,盯着手上的酒杯由绿变黄转红,想到那时感觉到的一股祥和。
“我拒绝回答可能会陷我于不义的问题。”我说道,那位司机哼了一声,仿佛心里在想,我怎么老是碰到这种自作聪明的家伙……但没有再开口。
我犹豫片刻,便加入进来。司徒讲了一个故事——听了并不挺舒服,我不打算在这里重述,要是我告诉你故事内容是描述一个人怎么样在电话亭里淹死的话,你大概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八点十分,出租车终于到了,我钻进车子,真高兴能躲开寒风的侵袭,我高兴得忘了为出租车迟到发脾气,司机原本罪有应得。昨天自加拿大长驱而下的这股冷风可真是厉害;刺骨的寒风在车窗外呼呼作响、呜呜哀号,偶或淹没车里收音机的声音,也令车子不住晃动。许多商店都还开着,但人行道上几乎已看不见赶在最后一刻采购的客人,仍然留在街上的行人看来很不舒服,几乎是满脸苦相。
安德鲁清了清喉咙。“我想到一个故事,但是不知道适不适合,我是说不知道——”
我看到几乎所有人都拉张椅子,围成半圆形,坐在火炉前;斯蒂芬拿出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香肠。史坦从兔子洞口出来,迅速但愉快地向我自我介绍;葛里逊还在打撞球——听声音是在练习。
施维里小说再下去两排有一部对开的大书,是教建构式玩具迷如何组装玩具的详细指南,在它旁边,又是一本对开的书,里面都是著名电影中的著名画面,每张照片皆占一整页,旁边那页则是散文诗,这些诗有的是在描绘同一个跨页中的电影画面,有的则是受电影画面启发灵感而写下的诗作。这倒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想法,不过其中有些诗的作者却很有名,包括罗伯特·弗罗斯特、玛丽安娜·莫尔、威廉斯、史蒂文斯、朱可夫斯基、艾瑞卡·琼等等;翻到一半时,我发现一首阿吉浓·威廉斯的诗,旁边是玛丽莲·梦露站在地下道铁格盖上按住裙子的那张著名照片。诗的标题是《钟》:
我也附和着说天气真是坏透了,又回头望着那间又大又高的房间;风雪交加的夜晚、熊熊的炉火……与鬼故事。我是不是说过热血沸腾对七十三岁的人已成过去式?或许真是如此,但我突然觉得胸中涌起一股暖意……而且并非因为炉火或斯蒂芬一贯彬彬有礼的欢迎。
不过我当然还是在等待邀请,母亲从小教我不要相信别人“请随时来玩”的客套话;我并不是说希望得到一张烫金字的邀请函,放在镀金的托盘上由仆人送来,但我确实希望有少许暗示,即使是随随便便一句:“大卫,哪天过来玩玩?希望我们没有让你觉得太无聊。”都可以。
在这趟纽约公立图书馆之行中,我也沿着小说类的书目卡寻找施维里的作品,结果也是一无所获。最接近的搜寻结果是,有个名叫露丝·施维里的女作家曾写过一部推理小说。
靠着威士忌的威力,我不再觉得那么格格不入。(我为了这个约会,在衣橱前面整整站了半个钟头,不晓得该穿什么衣服,后来终于决定穿深棕色的西裤,与一件勉强可搭配的软呢上衣,暗自希望我要见的一群人既不会穿燕尾服,也不作短夹克、牛仔裤打扮……不过在衣着方面,我穿得还不九*九*藏*书*网算太离谱。)新的社交场合总会使人非常留心每一个礼仪小节;礼貌性地干了一杯之后,我非常希望确定自己没有疏忽任何礼节。
“我是不是应该在来宾册上签名?”我问道。
“嗯,也许你真要升官了。”她说道,尽管她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不过她总算仁慈,话中倒没有挖苦的意味。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了一些话——直到现在我还不确定自己说了什么,他的邀请完全把我弄糊涂了;他的建议乍听之下似乎是偶发之论,然而只要看看他两道灰色浓眉下一双冷冰冰的蓝眼睛,就知道这绝非偶发之论。如果说我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回答的,那也是因为我突然觉得这个建议——尽管语焉不详又莫名其妙——就是我一直等着他说出的正题。
“很好,”他塞了一张纸到我手里,“这是地址。”
“那是什么意思?”我指着拱心石上的文字问道,“你知道吗?”
我的胃疼了一天,这也是令我相信昨晚的一切并非做梦的唯一原因。
温暖的车子里响着计价器跳表的声音;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的故事,还说自从十八岁以来,我就不曾笑得那么厉害、那么舒畅,这些话都是实情,绝不是拍马屁。
我在斯蒂芬冷冷的眼神中,竟然看见了这么多;这时他的眼睛温暖起来,他微微笑道:“艾德利先生!请进,把外套给我。”
等司徒——他现在已经去世了——说完之后,有人说道:“你应该把故事留到圣诞节再说。”于是响起一阵笑声,我当然不懂有什么好笑的;至少当时还不懂。
“没错。”我说道,心想这大概是十几年来第一次对她撒谎……后来才记起上一次聚会之后,她问我情形怎样时,我就没有照实说,只说是老人家谈谈战时轶事。
在那五星期中,我到图书馆借了四本威廉斯的诗集(我自己有另外三本,都已经仔细看过找过了),其中一本称为《威廉斯诗歌全集》;我重新温习了过去喜欢的几首诗,但却怎么也找不到一首名为《钟》的诗。
“斯蒂芬负责调酒,他的酒调得棒极了,他总爱说调酒虽是雕虫小技,但却非常重要。”
卡鲁德并没有在一轰之下身首异处或断胳臂断腿……至少一次大战的军人心中想到不得全尸而亡的情况,都是没了手、没了腿、眼睛瞎了、肺里吸满毒气等;他说卡鲁德将军的死相倒没有那么惨,如果他的母亲看到他,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来。可是那张作战图……
是钟的形状
刚才爱伦问我晚上过得如何时,我竟有那种想法,简直跟华特豪斯的车子开走时我那些胡思乱想一样荒谬,其实如果我实话实说,告诉她我在老板的俱乐部里过得很愉快,又有什么不对?即使有什么不对,谁又会知道呢?不行,我越想越荒谬,越来越偏执了,就跟刚才的胡思乱想一样,然而内心的声音又告诉我,每一部分都和刚才一样千真万确。
我犹豫了一会儿,衬衫扣已解开一半,心里清清楚楚知道:如果我告诉她,以后就再也别想去那边了。
“再奇怪的事也发生过。”我向她吻别。
“我想大概是做噩梦吧!”我说道,“醒来就忘了。”

“好孩子!好孩子!”
过了几个星期,什么事也没发生;每当我想到华特豪斯奇怪的建议——当然奇怪啦,我一年见到他的次数不会超过十二次,我们在社交场合见面的机会一年顶多也只有三次,包括事务所在十月份办的晚宴在内——我想我大概会错他眼神中的涵意了,或许他真的只是随便提提,不久就忘了,或许事后还颇后悔。后来有一天傍晚,他走到我面前;虽然他已年近七十,但肩膀仍然又宽又厚,一副运动家的架子;当时我双腿夹着公事包,正穿上大衣。他说道:“如果你还想去俱乐部喝酒,何不今晚就去?”
“叫我乔治,”他说,“在这里叫乔治就行。”
“我们都是在圣诞节之前的星期四聚会,其实那天晚上也是一年中大家来得最齐的一次。”
我们喝酒。
裙子的形状
之后,麦卡朗的身子稍稍前倾,眼睛仍望着炉火,他把两手交叉夹在膝盖间,开始说故事。
她又回到书上,我走到厨房去喝我的啤酒,等我回来时,她已把《漫长的告别》摊在床上,仔细打量我。“大卫,你会不会加入这个俱乐部?”
“圣诞快乐,斯蒂芬。”我说。
司机想了想又说:“你也属于那种热血自由派吗?”
“你的圣诞精神还真叫人吃惊!”
她十分淑女风范地拉起被子……然后又咯咯笑着,用脚把被子踢至床下。
斯蒂芬静悄悄穿过我们中间,拿起空酒杯,注入白兰地,一声声“圣诞快乐”响起,这时我才头一次在这里看到给钱的动作——这里十块,那里五十,我看得很清楚,还有一张是百元大钞。
“没有,”我说道,声音有些不稳,“我想没事了。”
我猜斯蒂芬大概知道俱乐部是如何成立——可以确定的是,无论俱乐部成立了多久,斯蒂芬从一开始就在那儿……我相信斯蒂芬的年纪一定比他外表看起来大得多。他讲英文带了点布鲁克林腔,然而除此之外,他办事精准,无懈可击,堪与训练有素的英国管家相媲美;他的沉默含蓄令人恼怒,但这也是他独特魅力的一部分,而他的浅笑更像一道上了锁又闩住的门,难窥其中之奥妙。我从未见过俱乐部的记录——如果有的话,也从未接到会费的收据——因为我从来没有缴过会费,俱乐部秘书也不曾打电话给我——俱乐部没有秘书,东35街249号B也没有电话,还有,这俱乐部——如果真是个俱乐部的话——也一直没有名字。
我原本也想问斯蒂芬,但一看见他眼中警告的神情,便又作罢。
“谢了。”我说道。
那天晚上,爱伦的反应是又好气、又好笑。我在华特豪斯手下已工作了大约十五年,显然我不可能升到比现在的中级职位更好的位子,她认为这是事务所安抚资深员工的新花招,可以省下买金表的花费。
那天晚上聚会快结束的时候,又有人讲了一个故事。斯蒂芬端着白兰地走来走去,故事讲完后,大家陆续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斯蒂芬站在通往走廊的门口,以低沉但愉快的声音问道:“那么圣诞节时由谁讲故事?”
那年秋天,事务所派我赴哥本哈根出差六周,回来后得知经常出席249号B聚会的韩若翰因为癌症而不幸过世,韩若翰太太骤失依靠,境况非常可怜,于是俱乐部发起捐款;大家推选我负责收集所有捐款——都是现钞——再将其转换为银行支票,总数超过一万元。我把支票交给斯蒂芬,我猜他大概把支票寄给韩若翰太太了。
“你们真的要在圣诞夜聚会吗?”我一边问一边扣扣子,心中为听不到安德鲁的故事而有点失望,但我跟爱伦早已计划好,要开车到她姐姐家过圣诞。
欢迎你随时再来,不必等别人邀请……
斯蒂芬帮我脱了外衣,嘴里喃喃抱怨着坏天气,电台正在预报大雪将一直落至明晨。
我承认,在那个刮风下雪、寒风刺骨的晚上,我穿衣服的动作比平常都快;那是一九七几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我相信俱乐部其他会员大概也跟我差不多。每逢这种风雪夜,纽约的出租车是出名的难等,因此我打电话叫了电招出租车;我打电话的时间是五点半,请车子八点来接——我太太扬了九九藏书扬眉毛,但没说什么。我与爱伦自一九四六年起,就住在东58街这栋公寓大厦里。七点四十五分,我已经到楼下等出租车,过了原定时间五分钟,出租车却还不见踪影,我忍不住心急地踱来踱去。
乔治细心读着,仿佛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文字。故事本身才是主角,而不是说故事的人。
我望了望通往撞球台的小门,看见华特豪斯与司徒把棒球卡堆成像海獭帽一样,两人大声笑着。
光是这样就够不寻常了,我不禁往坏处想,(我被开除了?)又往好的方面想,(也许我得到意外的升迁?)他的来访真是令人困惑。华特豪斯倚在门口,别在背心上的大学优等生荣誉徽章散发着柔和光芒,他嘴里随便东拉西扯——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我一直在等他说笑完毕,直接切入手边正在处理的案子,例如:“关于凯西这个案子——”或“我们得研究一下市长任命索卡维兹去——”但他好像压根儿不想这么做。他瞥了一眼手表,表示跟我谈得很愉快,现在他得走了。
也许在其中一扇窗户后面,有人正在密谋杀人,我想着,蓦地脊背一阵发麻,密谋杀人……或是正在进行谋杀。
“我很高兴,”她说道,“长久以来,你一直需要一些东西,我想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这点,不过我看得出来。我参加了救济会、女权委员会,还有剧院会,你也需要一些东西,我想你需要可以跟你一起迈入老年的朋友。”
大家都停止手边的动作环顾四周,有人低声谈话,还有人发出一阵爆笑。
我溜进图书室。
美国将军卡鲁德一向视部下生命如草芥,他所负责的作战行动已经造成一万八千名官兵死伤,早已是大家公认的疯子。有一回敌方炮击时,他正站在一张作战图前面,向部下解释又一次疯狂至极的伏击行动。这个伏击行动注定会像卡鲁德其他的作战计划一样,走上相同的厄运,成功制造出新的寡妇。
我在皮夹里摸索着,在爱伦的照片后面总是夹着一张五十块钞票,以备不时之需。斯蒂芬替我倒白兰地时,我手不抖、心不颤地把钞票塞进他手里……虽然我并不富有。
书架上有一些法律书,但是每一本都相当奇怪,《二十大肢解案在英国法律下之判决结果》是我记得的书名之一,《宠物案》是另外一本。我打开这本书,内容果然是针对宠物相关案件的法律论述(这本探讨的是美国法律),从继承大笔遗产的家猫,一直到挣断颈链、严重咬伤邮差的豹猫都有。
我把书放下,摸着她的胸部。“连这样也不行了?”
“是的,没错。”

大门是厚实的镶嵌橡木,在我眼中,这扇门不啻城门一样牢不可破。我看不见门铃,也找不到门扣,黑乎乎的门檐下面也没有闭路电视的摄影机,当然华特豪斯也没等在那儿带我进去。我在门口停下来四下打量;东35街好像骤然变得更暗、更冷、更吓人了,黄褐色建筑物看来很神秘,好像隐藏着什么不想为人知的秘密,每一扇窗户都好像它的眼睛。
“是的,谢谢你,华特豪斯先生——”
麦卡朗讲呼吸方法故事的那天晚上——我们俱乐部总共有十三位会员,不过在那个强风怒号的雪夜,只有六个人如约前来。我记得有些年,俱乐部只有八位常任会员,有些年则有二十位,或许还不止。
他没有用“会员”两个字——是不经意的疏忽?抑或灵巧地避开这个字眼?
尤汉生在看《华尔街日报》,麦卡朗与安德鲁面对面地坐在另一盏灯下下棋。麦卡朗总是面容憔悴,鼻子窄如刀锋;安德鲁块头很大,肩膀斜斜的,个性暴躁易怒,姜汁色的浓密长须盖到背心上。两人面对面望着象牙与黑檀木制的黑白两色棋子,简直像印第安人的图腾:老鹰与熊。
我付了车钱,跨出车子,朝向门口的四级阶梯走去;走上阶梯的同时,我的兴奋之情顿时凝结为忧虑(老年人最熟悉这种感觉),我究竟到这儿来做什么呀?
“我就说吧?”
那张图不知怎的竟印在他脸上,杜杰曼瞪着他脸上那张死亡面具,卡鲁德的眉骨正好在布列塔尼岛的岩岸上,莱茵河仿佛蓝色疤痕般奔流在他的左颊上,下巴则纹印着世上最佳的酿酒胜地……萨尔区仿佛刽子手的套索般绕着他的喉咙,凸出的眼球则印上了凡尔赛三字。
“他开始吃吃笑着……然后变成放声大笑……最后是声嘶力竭的尖叫;我终于接通伍兹先生,请他尽快过来一趟时,他仍然尖叫个不停……”
他走开了。虽然好像有点奇怪,人生地不熟的,他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但我的确好好享受了这一晚。一来我向来喜欢看书,这里有许多有趣的书可看;我沿着书架缓缓走着,在微弱的灯光下,费劲检视每一本书,时而抽出一两本来浏览,其间我还停了片刻,站在狭窄的窗前,望着第2大道的十字路口。我站在那儿,从结了霜的玻璃窗望出去,注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来回变换,先从红到绿转黄,然后又恢复红色,蓦地我有一种怪异至极——但却非常可喜——的祥和感,这种感觉并不是猝然涌到,而好像是偷偷袭上心头。喔,是的,我可以听见各位在说:你说得太美妙了,大家只消对红绿灯望上两眼,就会有一股祥和感了。
此刻大厅中只剩下我们两人,其他人都已离开,蓦地走廊好像阴暗了许多,斯蒂芬的一张长脸也更加苍白,嘴唇更红了。壁炉中的木柴爆出一阵火花,一时之间,光可鉴人的地板映着红光,我仿佛听见某个我还没去过的房间里传出东西滑动的碰撞声。我不喜欢这种声音,一点也不喜欢。
“艾德利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无论如何,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那年的十二月十日,我发现自己又套上了软呢上衣与深棕色西裤,找到了深赭色领带,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心跳好像比平常明显些。
她又发出一阵模糊的声音,这一次比较清楚:“怎么样?”
车子开到我住的大厦前面时,我又谢了他一次,这一回他比较有人情味。“谢谢你在这么仓促的邀请下还能如约赶来,”他说道,“如果愿意的话,欢迎你随时再来,不必等别人邀请,我们在249号B都不讲究客套。星期四可以听故事,不过俱乐部天天都开放。”
“那么,晚安。”斯蒂芬说道,我跨出门槛,听见身后的门沉重地阖上,紧跟着是上锁声,之后我朝着第3大道的灯光走去。我没有回头看,有点害怕回头看,好像惟恐这么做,就会看到什么怕人的魔鬼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面,或是目睹什么最好不要揭开的秘密。我走到转角,看见一辆出租车,便举起手来。
“‘我必须见乔瑟。’”他说道。各位知道乔瑟·伍兹就是我那个事务所的老板,他是华盛顿最具影响力的律师之一,也是这位参议员的密友。
“谢谢。”我说道;我觉得我的语调应该表达得很清楚,我不仅仅是单为他愿意跟我一块儿坐出租车而道谢,但他却点点头,好像我话里的涵义仅止于此。一辆闪着“空车”灯光的出租车缓缓开来——在这种刮风下雨的纽约夜里,一般人就是找遍了曼哈顿岛,大概也叫不到一辆出租车;而华特豪斯这家伙似乎就是有这种运气——他对车子招招手。
“谢谢你,先生,你也一样。”
华特豪斯偶尔会和我开开玩笑,每年十月,我们都会参加事务所主办的晚餐会,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交往了。一九六几年的秋季,十一月上旬有一天,他突然造访我的办公室。
第二年八月的九九藏书一天,我在阅览室工作时,接到华特豪斯的电话,问我可不可以到他办公室走一趟。我到那儿的时候,看见两位董事卡登与艾芬翰也在,我脑中迅速闪过不祥的念头,我一定做了什么蠢事了。
但我立刻低头瞪着咖啡杯,我想这一次爱伦知道我在扯谎了。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我在249号B的楼上发现许多房间——一个写字间、一间卧室供宾客偶尔留宿之用(不过由于我听过的碰撞声——也许是想象的——我个人还是宁愿住好一点的旅馆)、一间设备完善的小健身房以及一个桑拿浴室,另外还有一个狭长的房间,和建筑物等长,里面有两个保龄球道。
巧的是,韩若翰太太正好是爱伦剧院会的会员;一段日子之后,爱伦告诉我韩若翰太太接到一张没有署名的一万零四百元支票,票根上只短短写着:令夫生前好友敬赠。
一整天,雪都时下时歇,此刻又开始下雪了;起初是一片片薄薄的雪花,不久即越下越剧烈,前面的街道皆笼罩于疾风劲雪之下。当天晚上回家后,想到混合了风雪、出租车的纽约夜晚,我的心情会更加不安……不过当时我当然无从得知。
“哦?你太客气了。”他的口气礼貌而冷淡,我的心凉了半截,觉得两颊一阵发热;有时候不一定非得听见“砰”的一声,才知道门已经关上了。
这时卡登走过来对我说:“大卫,乔治认为应该升你为初级合伙人,我们也都同意。”
我看见自己带着微醺回家,脚步还不算太踉跄;我看见自己呆坐在出租车里,而不是孩子似兴奋而满怀期待地望着街景;我还听见自己对爱伦说:越来越没意思了……华特豪斯还是讲同样的老故事……然后他们玩捡红点,一点一块钱,你相信吗?……再去?……也许吧,不过我很怀疑。于是一切到此为止,除了我觉得很丢脸以外。
两条腿则是钟舌
……不必等待别人邀请……
好吧,就算我在胡说八道,我不介意你这么想,不过我还是照样有这种感觉;它使我多年来第一次回想起小时候在威斯康星州的农家度过的冬夜。冬天的晚上,我躺在二楼一个会漏风的房间里,屋外的寒风夹着干透沙子般的白雪呼啸不断,我紧紧裹着两层被子,身上暖呼呼的。
“当你没有在大发议论的时候,是不是?”
她朝我皱皱鼻子,学着猪叫。
那天晚上他在俱乐部的阶梯底下等我,斯蒂芬为我们开门。俱乐部的酒正如华特豪斯说的那么好;他一点都不打算介绍我给大家认识——我原以为是因为他很势利,后来才不作如是想——不过有两三个人主动向我自我介绍,其中之一即是麦卡朗,当时他也已经坐六望七了;他伸出手,我匆匆握了一下,他的皮肤又干又粗,几乎像龟皮一样。他问我会不会玩桥牌,我说不会。
他倒好酒,拿着谢礼走开了。安德鲁的故事正讲到一半,我四下瞧瞧,看到一个模糊僵直的男人身影,斯蒂芬安静地站在门边。
“好,乔治,”我说道,虽然我还是觉得直呼其名有点疯狂,“这些都——”
“坏天气,”司机说道,“明天一定又会出现二十几具无名尸等人认领,一个个冻成冰棒的酒鬼和街头流浪的女游民。”
“我大概知道,”他说,“如果你以后再来,可能就会明白;嗯,到时候你大概就明白了。好好享受一番吧,大卫。”
我走进去,斯蒂芬把门稳稳阖上,走进温暖的屋内,充分感到门里门外的差别是多么大啊!斯蒂芬接过我的大衣走开了,我在大厅中站了一会儿,对着玻璃角柱望着自己的身影——一个六十三岁的男人,瘦削的面容很快就不像中年人了;但我看了还挺满意的。
我还记得其他几个故事,不过都不是我在这里真正想说的重点,其实连杜杰曼的故事都不是重点……不过那是我在249号B所听到的第一个“圣诞故事”,我实在忍不住要说出来。今年感恩节过后的星期四,当斯蒂芬拍掌问谁要讲圣诞故事时,麦卡朗说道:“我想我有一个故事可以讲,现在不说,以后就不能说了,因为过不了多久,上帝就会叫我永远开不了口。”
第二天,我在会计室与阅览室之间的走廊上碰到华特豪斯;碰到?擦身而过还比较正确!他向我点点头,一句话也没吭……就像他几年来的一贯作风一样。
随后由乔治讲故事;我就是做一千年的梦,也想不到他有这一面。他是堂堂耶鲁大学的高材生,满头银丝,穿着笔挺的三件头西装,是鼎鼎大名的法律事务所的头号人物;而“这位”乔治·华特豪斯竟讲了一个学校老师被困在厕所里的故事。这厕所位于学校的后面,那天她去上厕所的时候,正好他们要把厕所拖走,供波士顿保德信中心举行的新英格兰怀旧展览会使用。卡车把厕所吊上去的时候,女老师一声也不敢吭,华特豪斯说,因为她觉得实在是太可怕、太尴尬了。偏偏当卡车在交通高峰时刻开上128公路时,厕所门突然松开了——不过今晚我所要说的也不是这个故事。斯蒂芬不知何时又拿出一瓶白兰地,这酒不仅好,简直是绝妙佳酿,大家举酒干杯。
华特豪斯也在,对着当天的《纽约时报》大皱其眉;他抬头瞥了一眼,毫不诧异地对我点点头,又埋首报中。
“华特豪斯终于投降,又邀请你了?”爱伦问道,“再到那个猪窝,跟一群男性沙文主义的猪在一起?”
十年来,我不断来到位于东35街249号B的这幢黄褐色砂石建筑物报到——断断续续的,几乎可以称得上规律。我私下觉得这是一个“绅士俱乐部”,沿袭了女权运动兴起之前的传统。但即使是现在,我还不敢确定是否真是如此,以及当初俱乐部究竟是如何成立的。
出租车司机沉思道:“唉,这样解脱了也好,”他说,“可以为政府省下一点福利金,是不是?”
那天晚上,在出租车上仿佛坐了好久;天气严寒,没有风,满天星斗。我觉得自己坐在出租车中,似乎变得好小,好像第一次亲眼见到纽约市的孩子。车子停在黄褐色建筑物前,我怀着满心的兴奋,可是这种单纯的兴奋之情,好像是最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的生命特质,等到我们年近古稀再重拾这种心情时,总会感到几分意外,就好像满头白发多年后,你在梳头时,竟然在梳子上发现一两根黑发一样惊喜。
圣诞节前的星期四终于来临了。那天晚上和其他晚上没什么两样,只有一件事明显不同。出席的人比较多,大概有十八位,而且有一股强烈而难以言喻的兴奋气氛;尤汉生只随便瞄了一眼报纸,就加入麦卡朗、毕格曼与我的谈话。我们坐在靠窗处,谈谈这,说说那,最后才热烈讨论一个话题:战前的汽车。
我拿了酒走到书架前,又看见那一套诱人又令人困惑的绿皮书,从那天晚上起,我开始读施维里的第一本作品《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此后我读了他的每一部作品,并且深信那十一部小说是本世纪的上乘佳作。
我坐在床上脱鞋的时候,爱伦已有六分睡意;她翻过身子,喉咙里发出询问的声音,我叫她继续睡觉。
“你或许会觉得自己好像最老的初级员工,”艾芬翰露齿笑道,“不过,这也是必经的过程,如果幸运的话,圣诞节以前,你就可以成为正式合伙人了。”
我想是因为轮到麦卡朗讲故事了。
“不是最奇怪的,”我说道,“不过也算前十名了;爱伦,还有没有草莓?”
“‘他好九-九-藏-书-网几个小时以前就下班了。’我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们,当时我真是害怕极了——他的样子好像刚刚离开车祸现场似的,也可能是刚刚经过一场厮杀;不知怎么搞的,一看他的脸——我在报纸与电视上看过他的脸孔——看见他脸上一道道凝结的血块,半个脸颊断断续续抽着筋,狂乱的眼神……看到这些,使我更害怕。‘我可以打电话给他——’我已经在摸索着话筒,只想尽快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别人,然后我朝他身后望去,可以看见他踩在地毯上的血脚印。”
“大概会……如果有人邀请的话。”我觉得不安,也许我又对她撒了谎,如果真有东35街249号B的会员资格这种东西的话,那么我已经是会员了。
“大概吧!”
我第一次去俱乐部(我只能这么称呼了),是乔治·华特豪斯先生请我去的。自从一九五一年以来,我就在华特豪斯先生的法律事务所工作——这是纽约三大法律事务所之一;我在事务所中的发展虽然称得上稳定,却慢得不得了。我是个刻苦实干的人,工作相当卖力……但不具备足以傲视群伦的天分;我见过一些跟我同时起步的人平步青云,而我仍然按部就班地一步步慢慢往上爬。但我对这一切,并不真的感到讶异。
我出门时,她笑着学了两声猪叫。
那些年里,我重新把施维里的小说读了一遍,还发现了一个才华横溢、足以媲美庞德和史蒂文斯的诗人,名叫罗森。照他三本诗集的封底介绍来看,他生于一九二四年,死于意大利西岸海港安其欧;三本诗集都是由斯德罕图书公司出版。
斯蒂芬也没问我,就为我端来一杯威士忌。
《漫长的告别》,”我说着脱下鞋子,“每过三年,你都会念那一段给我听,这就是你的生活,周而复始,总是一再重复。”
我仍然一头雾水,然后他又回过头来顺口说道:“我差不多每星期四晚上都会去一个地方——俱乐部之类的地方,里面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不过有些人倒不失为谈天的好对象。如果你对品酒有兴趣的话,那里的酒窖很不错,而且偶尔还会有人说好听的故事;哪天晚上过去看看如何?算是我的客人。”
又老又干的麦卡朗坐在炉火旁的大椅子上,粗糙的手里握着一袋粉末。他把纸袋丢进去,我们注视火焰疯也似地变换着颜色,最后才恢复到原来的黄色火焰;斯蒂芬端白兰地酒给我们,我们给他酬谢金。在这一年一度的大典中,有一回,我曾听见零角子铿锵有声地从施者手中移至受者手里,也有一回我目睹一张千元大钞塞进斯蒂芬手中,但在这两种不同的情形下,斯蒂芬悄然道谢的声音完全一样,毫无差别对待。我随华特豪斯到249号B已经十年了,尽管外面的世界变幻无常,这里却一成未变,斯蒂芬好像永远不会老,一天也不曾老去。
我去249号B这么多年,从没有听麦卡朗讲过故事。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早就叫好出租车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当斯蒂芬替我们六个冒着大风雪来听故事的人端蛋酒时,我会觉得那么激动又兴奋;有这种感觉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我看见其他人也面带兴奋。
我四下张望,想看看华特豪斯在哪儿,可是他却不见了。我有一点不安,觉得格格不入,于是就慢慢踱到火炉旁;相信我在前面提到过,这个火炉极其巨大,尤其在纽约似乎更显得是庞然大物,因为像我这种住在公寓里的纽约客,实在难以想象这么大的壁炉是打哪儿来的,一般人的壁炉可以爆米花与烤面包就很不错了,而东35街249号B的壁炉却足以烤一整只牛。这壁炉没有壁炉架,只有一块坚固的弧形石拱覆于其上;石拱的中间是一块微微凸出的拱心石,恰好与我的眼睛平行,尽管灯光昏暗,我仍然可以毫不费力地看见刻在石上的字:故事本身才是主角,而不是说故事的人。
“又听了几个战时故事?”那晚爱伦问我;她捧着一本菲利普·马洛的书躺在床上,那是她唯一心爱的作家。
我在纽约住了许久,深知圣诞节是一年一度的“小费大典”;一点小意思给肉商,一点给面包店和烛台店,至于门房、管理员、清洁女工等就更别提了,与我同阶层的人个个都觉得这是一种陋习。但那天晚上,我却看不到任何人吝于付出,每个人都心甘情愿,甚至热心十足地掏出钱来。突然之间,我莫名其妙地想到(在249号B时似乎经常如此),在冷冽的伦敦圣诞节早晨,《小气财神》中的小男孩对着施顾己大喊:“什么?和我一样大的那只火鸡吗?”而乐翻天的施顾己咯咯笑着说:
笑容满面但不失严肃的斯蒂芬拍了两下手掌,好像小学老师在叫一班调皮捣蛋的学生安静下来。“快啊,各位——谁要讲故事?”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斯蒂芬站在门口。
下面还有一些类似的诗句;这首诗不算太差,不过当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我之所以自觉有权这样批评,是因为多年来我读了不少威廉斯的作品,不过我不记得他写过这首关于玛丽莲·梦露的诗。此后我不断寻找这首诗的出处,但是一直没找到……不过这当然没什么重要。诗不像小说或法律论述,倒像被风吹走的树叶,如果有人出了一本《×××全集》,那一定是满纸谎言。诗就有办法不翼而飞——这正是诗的魅力所在,也是诗能流传久远的原因之一,但是——
——我们会说——
我走到床前在她身边坐下,拿起《漫长的告别》,那是一本重新出版的平装本,我还记得一九五三年爱伦生日时,我曾经送给她一本原版精装本。“我们老了吗?”我问她。
“‘我要跟乔瑟说话。’他又说道,仿佛根本没听见我刚才的话。‘我车里有个东西……我用枪射它,也用刀子刺它,可是还是杀不死它,它不是人类,我怎么杀,都杀不死它!’”
……炮击之时,卡鲁德指着的那张作战图……
“谢谢你,麦卡朗先生……尤汉生先生……毕格曼先生……”斯蒂芬有礼貌地悄声道谢。
“这是不是你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事情?”爱伦问我。
斯蒂芬退回阴影中,然后即是一阵阒然寂静,连壁炉里水分逸出木柴的飕飕声都清晰可闻。麦卡朗专心望着炉火,我们也都追随他的目光;那天晚上的火焰似乎分外猛烈,我觉得炉火的景象几乎让我目眩神迷——我猜想我们的老祖宗山顶洞人也曾在寒风呼啸的冬夜里,对着洞里的炉火心神恍惚。
“你的酒,大卫。”华特豪斯在我身边说道,我惊跳一下;他毕竟没有弃我而去,只是到什么地方拿酒去了。“你喝威士忌苏打,是吗?”
“‘事务所’,”她轻声讽刺道,“你真是个老没用的。”
斯蒂芬露出又惊愕、又好笑的神情。“当然不可能啦,”他说道,“每个人都应该跟家人一块度过圣诞夜,不管其他晚上怎么样,但那天晚上应该和家人一起度过,你说是不是?”
这是一九七几年的圣诞节说的故事。
斯蒂芬从我身边走过,问我要不要再喝一杯,我说不了,心中却懊悔不已。他点点头说道:“很好,先生。”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但我却隐约有一种感觉,觉得我好像让他很高兴。
“各位大概已经知道我是律师。”安德鲁啜了一口白兰地,清清喉咙,又喝了一口之九九藏书后才说,“这二十二年来,我一直在公园大道的法律事务所执业;可是在当律师以前,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法律助理,在华盛顿特区的法律事务所工作。七月的一个晚上,公司要求我留晚一点,把法律案件的传票索引编好再走,这部分跟故事无关;不过不久有个男人走了进来——这个人是当时最著名的参议员,后来还几乎当上总统。他的衬衫上满是血迹,两只眼睛整个凸出来。”
于是我那可怕的第六感又发生作用了,我可以预卜这个晚上的每个细节:在安静的酒吧里待三个钟头,三四杯威士忌下肚,冲淡了我不请自来的尴尬感;谁叫我不听母亲的忠告,如今自取其辱,活该。
我缓缓踱向大门,走进屋里。
我很想问这个问题,问题几乎脱口而出,好像也有必要问个清楚;我左思右想,脑子里再三斟酌(这是律师的职业病),看看是否措词得当——或许我的问法太唐突了一点——这时华特豪斯吩咐司机开车,于是车子便朝公园急驶而去。我在路边站了片刻,外套的衣摆拍打着我的小腿,心想:他知道我要问那个问题——他知道,所以故意不等我开口,就叫司机把车开走。然后我又告诉自己,这么想实在太荒谬了——甚至有点偏执狂,但事实的确如此;我高兴怎么嘲笑自己,就怎么嘲笑好了,不过却改变不了基本的事实。
“彼此彼此。”我说道,但她已经又睡着了。我脱了衣服,淋浴,擦干身体,换上睡衣……然后我却不像往常那样上床睡觉(当时已经一点多了),反而穿上浴袍,又喝了一瓶啤酒;我坐在厨房慢慢喝着,眼睛望着窗外兀自冥想。晚上酒喝多了——对我而言算是过量——头有点嗡嗡作响,不过却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也不觉得有宿醉未醒的昏晕感。
斯蒂芬走过来给我第二杯威士忌(这时我已独自坐下来,埋首阅读庞德的作品),这杯威士忌跟第一杯一样可口;我慢慢喝着酒,看见两位在场的会员——葛里逊与史坦(麦卡朗讲“呼吸方法”的时候,史坦已过世六年)从一扇只有一公尺高的门走出去,颇像爱丽丝跳进兔子洞的那扇门。他们把门开着,没过多久,我就听见打撞球的撞击声。
“客厅里一直都有许多人讲故事,艾德利先生;各种故事都有,从好笑的到可悲的,从讽刺的到感伤的都有。不过在圣诞节之前那个星期四,说的都是神秘故事,一向都是如此,至少就我记忆所及总是这样。”
他前脚才刚跨出门,我后脚便跟了出去;华特豪斯四下张望,见到我,仿佛很意外我跟了出来——仿佛他原本在打盹,突然被吓醒似的。“一块儿坐出租车?”他问道,口气真好像我们只不过是在冷清的街道上不期而遇的样子。
不到一会儿,大家开始一一告辞;时间并不晚,还不到半夜,不过我注意到,对即将迈入六十大关的人而言,“晚”的定义变得越来越早。我看见斯蒂芬帮着华特豪斯穿外套,认为这是他要告辞的信号,奇怪的是他竟然不告而别,连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开溜了(他的样子看起来真像是开溜,要不是我及时从书里抬起头来,就见不到他的人影了),不过比起那天晚上发生的其他事情,倒也不算太奇怪。
那么我是正式会员了?
我不打算说完安德鲁的故事,老实说,我不确定自己敢不敢说这个故事,我只消告诉你,听完故事之后的几个星期,我不断做梦,你就知道故事有多恐怖了。有一次我和爱伦用早餐时,她问我为什么半夜突然喊叫:“他的头!他的头还在土里头说话!”
炮击停止之后,杜杰曼两眼昏花,耳朵也聋了,他的鼻子、耳朵与眼角都流着血,下体也因炮击的剧烈震荡而肿胀;随后当他正想找路走出几分钟前还是作战总部的屠场时,撞见卡鲁德的尸体。他望着将军的尸体,然后开始又叫又笑,他自己被炮弹震聋的耳朵什么也没听见,却让医务兵知道散落的瓦砾碎片中还有生还者。
“一群老人家说说战时的故事,玩玩扑克牌,”她说道,“过了这样一晚,他们就认为你应该安于在公司里坐冷板凳,查查资料,直到他们给你一份养老金,打发你走路,我猜……喔,我帮你冰了两瓶啤酒。”接着她亲吻着我,我想她在我脸上看出什么了——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以后,她可以一眼看穿我的心事。
多年来也听了不少故事,滑稽的、爱情的、恐怖的故事,没错,还有一些战争故事,不过没有一个故事符合爱伦的想象。
“干杯。”他说道。
第2街与第40街的角落,一个金光闪烁的大圣诞铃像幽灵似的滚过交叉路口。
“还好,”我说,“一群老人家,讲讲战时轶事。”
“你听听这个:‘我第一眼看见泰瑞·蓝诺士的时候,他正醉倒在一辆劳斯莱斯里,’”爱伦读道,“‘他相貌年轻,不过头发却已花白;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醉得一塌糊涂,否则乍看之下,他和一般身穿晚礼服、流连赌窟、挥霍无度的年轻人没有两样。’真好,是不是?这是——”
杜杰曼的故事我记得最清楚——说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四个月,一个美军作战基地遭德军炮火直接命中,官兵全部阵亡的经过,只有杜杰曼一个人劫后余生。
可是连这小小的愿望也无法实现时,我开始认真考虑管他有没有受邀都再去一次的可能性。毕竟有时候人们说“请随时来玩”这句话时,是很有诚意的,妈妈说的话也未必永远都是对的。
我记得我还挑了一个明媚的春天的下午,专程跑到纽约公立图书馆查询过去二十年来的《出版家名册》,这种名册一年出版一本,跟大城市里的工商分类电话簿差不多大小。我猜我大概把图书管理员烦透了,不过我仍然锲而不舍,每一册都仔细查过,尽管名册中原本应该列出全美大大小小出版商的名字,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斯德罕图书公司的名字。一年以后——也许两年——我恰巧跟一位古书商谈起来,问他有没有听过这个出版商,他说从来没有。
“一两个,”我说着挂起外套,“多半时间里,我都在看书。”
这至少使我了解第一次来时听到的一些话,也就是为什么大家都说司徒该把故事留到圣诞节再讲。还有许多疑问一直在我脑中盘旋不去,但我看出斯蒂芬审慎的眼神,倒不是警告我他不会回答问题,而是警告我最好连问都不要问。
“我想是。”她说着,对我粲然一笑。
“他妈的好东西,”他说道,“本世纪以来,这种他妈的游戏取代了不少卖弄知识的饭后闲聊。”说完他便走到阴暗的图书室,里面满是一列列高大的书架。
“不过还算不赖,我也许还会去,也许对我在事务所的工作有帮助。”
过了一会儿,笑声惊得我从书中抬起头来;不知什么人把一包化学粉末丢进火里,火焰一时之间色彩斑驳。我又想到小时候……但我的心情绝不是渴望或是感伤、怀旧,我觉得有必要强调这一点;我想到我小时候也常常做这种事,但我的回忆是鲜明而愉快的,毫无遗憾的成分。
“我……我……”
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时间越来越晚……到了平常大家纷纷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安德鲁手拿个纸袋坐在火前,随即把它丢进炉内,也没打开封口;不一会儿,七彩缤纷的火焰开始舞动,然后才恢复为原来的黄色,这时大家把椅子拉近,我可以看见安德鲁背后拱心石上的字:故事本身才是主角,而不是说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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