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沉沦 纳粹高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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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沉沦 纳粹高徒
不再纯真的秋天 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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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重生 呼—吸—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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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在回想十三岁的成长经验时,仍然觉得很不愉快,他猜这就是成长于五十年代,以及背着讨厌绰号跨入六十年代的美丽新世界要付出的代价吧。
他很小心地抓住那只猫,不让它接近他的身体,杜山德用脚推开后门,走进厨房,猫叫着,扭着,扯着橡皮手套,它的头紧贴着杜山德的手指。
“好,那你去好好道歉,用功念书。你在学校一有空就要念书,中饭时间也要念书,下课以后再到这儿来念书,周末也要来。”
“如果我不愿意来,你不能强迫我来。”
“真的吗?”杜山德温和道,突然内心涌起一阵不安。但是当托德啪的一声猛然把书丢在桌上时,他仍然面不改色。其中一本书从餐桌上滑落,掉到杜山德脚边。
托德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杜山德家,他先把脚踏车停好。十五分钟前,学校才刚放学。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自己用钥匙打开门,急忙穿过客厅,来到充满阳光的厨房,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时而如阳光般充满希望,时而乌云密布。他站在厨房门口一会儿,紧张得胃和声带好像都纠结在一起,他看到杜山德坐在那儿摇着摇椅,膝上放了一杯酒。他还穿着体面的外出服,只是领带已经松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解开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托德,眼睛半闭。
“你已经来了,开始做代数吧!”
“而且他们会气我多管闲事,”鲍登很快说,“蒙妮卡已经把我当成一个多管闲事的老人了,我尽量不插手他们之间的事,但是你也知道目前的情况。所以我认为,至少在目前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
他缓缓地把脚踏车压过松鸦的身上,听见羽毛劈啪和骨头折断的声音。他感到恶心,又压一遍,松鸦还在抽搐。他又压了过去,一根带血的羽毛黏在前轮上,随着轮子上下转动,上下转动。此时,那只鸟动也不动,它已经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上了天堂,但托德还是不停地在它破碎的躯体上压过来压过去。这个动作持续了五分钟,他脸上始终保持着那抹淡淡的微笑。伙伴们,你们明白是这么回事了吧。
“我听见了。”杜山德说,然后再看那张夹在成绩单中的信。
“你得用功。接下来四个星期,你得好好拼命用功,而且下星期一得到每科任教老师那里向他们道歉,因为你表现太差了。你要——”
“辅导老师?是做什么的?”
当他回头望时,他看到他们从暗处走出来,那些死不瞑目的人、那些犹太人蹒跚地向他走过来,手臂上烙着蓝色的号码,他们的手像爪子一样弯曲着,他们的脸不再木然没有表情,而是充满了恨意,复仇的火焰让他们脸上恢复些许生气。学步的孩子在母亲身边跑着,中年人搀扶着年老的父亲,他们脸上同样都流露出绝望的表情。
他开始咯咯干笑起来,摇椅嘎吱作响。托德看着他,起先有一点害怕和困惑,但过后他也笑了。两人坐在杜山德的厨房里笑个不停。杜山德坐在敞开的窗口旁边,温暖的加州微风阵阵吹来,托德坐在厨房椅子上,他把椅子往后一歪,让椅背靠着烤箱门,烤箱门的白色琺瑯上有一道道杜山德划火柴留下的黑印子。
“这也造成一部分的问题。”鲍登说。
“现在,”杜山德说,一副把所有不愉快暂且抛在脑后的神情,“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处理目前的情况,你有什么主意吗?”
“没错,当一个家庭濒临破碎边缘,是很不愉快的情况。”杜山德又倒了些酒,他已经快醉了。“电视剧天天都在上演类似的情节,家人彼此中伤、撒谎,而且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很痛苦。小子,很痛苦。你完全不晓得父母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他们深陷在自己的麻烦中,无暇注意到儿子遇到的问题。和他们的问题比起来,儿子的功课问题似乎是小事情,是不是?有朝一日,等他们抚平了内心的创伤以后,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把更多心力放在孩子身上,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请孩子仁慈的祖父去见富兰契先生。”
“但——”
亲爱的鲍登先生和夫人:
“你的成绩似乎一落千丈!小子。”杜山德有一点窃喜。托德只有英文和美国历史及格,其他科目全都不及格。
“我想烤东西,”杜山德点起一根烟说。“结果把晚餐烤焦了,只好丢掉。”
托德放下笔和修正液。“他知道他们的名字,当然,还有他们的年龄,他也知道我们全都是卫理公会的教徒,其实那一栏不一定需要填,但是他们每次都填。我们并不常上教堂,但是他一定会知道我们参加的是卫理公会的教会。他也知道我父亲是靠什么谋生的,表上也有这栏。那些资料每年都要填一次,我还蛮确定他所知道的仅止于此。”
“我担心如果现在提出这个建议,会让他们责怪托德,”他说,“因为他们之间的问题十分脆弱,可好可坏。不过我孙子答应我会好好用功,他自己对成绩一落千丈也很在乎。”他微微一笑,这微笑令爱德华不解。“比你所了解的还要在乎。”
烤箱门是开着的,杜山德把猫扔进去,爪子和他的手套分离开时,发出一些尖锐的声响。杜山德用膝盖把箱门顶上去,这一顶使得他的关节炎又痛起来,不过他仍咧嘴笑着,呼吸困难,几乎是在喘气。他靠着炉子休息一会儿,头低着。这是个瓦斯烤箱。除了热一热冷冻食物和烤流浪猫之外,他很少用这个炉子。
一张打了字的纸张从里面掉了出来。杜山德把它搁在一边,先看成绩单。
“这个富兰契,”他拍拍信道,“他认得你父母吗?”
“我真不希望看到他的成绩一落千丈,鲍登先生。至于暑期辅导,我说过我会实话实说,对托德这样的孩子来说,参加暑期辅导弊多于利。暑期辅导的对象通常是一群牛鬼蛇神,让托德和他们混在一起实在不太妙。”
请务必和我约时间当面详谈。就这类情况而言,通常会面时间越早越好。
他站起来,鲍登也站起来,他们又握握手,爱德华仍然小心翼翼,生怕引发老人家的关节痛。
“当然,”爱德华点点头,对于他划烟圈的功夫大感赞叹,“你儿子……托德的父亲……”
“我们也希望如此,鲍登先生,你要想抽烟的话,请不要客气,虽然学校里禁止抽烟,不过我不会说出去。”
“从现在开始,每天下午都得念书,”杜山德温和地说,“从代数开始。”
“你认为托德成绩退步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我会尽力帮忙。”杜山德平静地说,他发现自己想也没想,就把双手整齐地在胸前合掌——这是他很久以前的习惯,他在摇椅中把身子前倾,下巴正好靠在合起的手掌上,正如同他过去的习惯一样。他的脸色平静而友善,带着一种询问的神情,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不安正逐渐加深。这样坐着的时候,他几乎可以想象在他身后的炉子上,一锅烧肉正微微滚着。“告诉我到底是什么麻烦事。”
“那么,就给他们一点时间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吧,美国人不是一向都强调‘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吗?”
“你的成绩单可以证明我所言不假,”杜山德说,“《鲁滨逊漂流记》不会使你的成绩一落千丈,对不对?”
必须指出,托德就读的是升学班,然而他目前的成绩距离大学的入学标准甚远,也无法达到学力测验所要求的水准。九九藏书
“真糟糕,”爱德华说,虽然他听过更糟的情况,例如母亲有毒瘾、父亲对儿女施暴等。“鲍登太太是不是该考虑去找专家来协助她戒酒?”
托德抓住脚踏车扶手,盯着松鸦看了很久。白天的热气已消失了,空气变得凛冽起来,他想,朋友们一定都去打球了。这时候正是棒球队开始练习的季节。他们这帮人曾经讨论过,今年组一支球队去参加非正式的业余比赛,有好几位爸爸都愿意载着他们到处比赛,而托德,自然是担任投手了。在升上初中前,他曾经是学校少棒队的明星投手。原本他应该担任投手的。
“猫咪!猫咪!”他轻轻唤着,猫的耳朵又向前竖,身子没有动,眼睛却继续盯着牛奶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提个建议如何?”鲍登说,“你们大概有个系统,会警告父母他们的孩子成绩很差?”
“鲍登先生。”他恭谨道,伸出手来。
杜山德把炉火开到五百度,只听到“卜”的一声,火点着了,瓦斯发出嘶嘶的声音。小猫停止呜呜叫,而发出凄厉的尖叫,那声音……是的……像是年轻男孩的声音,一个遭受极度痛苦的男孩。一想及此,杜山德笑得更厉害了。他的心在胸口怦怦跳着,猫在烤箱内抓着,疯狂地打转、哀鸣着。很快的,一种炙热、毛发烧焦的味道从烤箱溢出来,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看过那份报告,”鲍登说,“写得非常好。”
“多谢。”

“呀,”他走进厨房嗅道,“什么味道?真难闻。”
他们还有其他招数,虽然囚犯藏起来的大都是一些小东西,例如烟草或发带,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杜山德审讯犯人的房间里,有一块灼热的金属板和铺上红格子布的餐桌,就像一般人家里的厨房一样。炉子上总是滚着一锅香喷喷的烧羊肉。当他们怀疑囚犯藏了违禁品时,(什么时候没怀疑过?)他们会把其中一个嫌疑犯的同党带进房间。杜山德让他们站在炉子旁边,烧肉的香味阵阵扑鼻,温柔地问是谁私自把金子藏起来?是谁偷藏了珠宝?谁私藏香烟?谁把药丸拿给那个女人的小婴儿?是谁?虽然杜山德从来不曾明确允诺要给他们吃那锅烧肉,但是扑鼻的香味总是能令他们的舌头松动。当然,警棍或枪托也会有同样的效果,但是烧肉的伎俩……很优雅。没错,很优雅。
恳请两位近日能来校与我们商讨托德第二季和第三季的成绩。托德以往功课甚佳,然而他近来的成绩显示,他很可能遭遇困难,导致学业成绩一落千丈。相信透过开诚布公的讨论,我们将能找出症结,解决问题。
“我们有时会忽略一些严重的问题。通常家庭问题和吸毒是最普遍的问题,至少托德还没有染上吸毒的坏习惯。”
“幸会。”鲍登说,和他握握手。爱德华很小心地没有像平常跟其他家长握手那样把对方的手握紧,从老人家伸手的样子,他知道对方大概有关节炎。
他可以听到烤箱内猫爪搔抓声和哀叫声。
“我儿子和媳妇之间出了一些问题,”鲍登一字一句地说,“非常糟。”他的眼睛虽然老了,不过炯炯有神,看着爱德华把一个公文夹打开放在他面前,里面有几张纸,但不多。
杜山德当然也深为自己的问题所苦,他已经穿了三星期党卫军的制服睡觉了,这套奇怪的睡衣消除了他的噩梦,解决了他的失眠问题,他睡得很熟——一开始的时候——然后噩梦全部回来了,不是逐渐一点一滴地,而是所有的梦境一起出现,比以往更糟。他梦到逃跑,也梦到那些眼睛。他梦到自己在湿漉漉的阴暗丛林中跑着,厚重的叶子和潮湿的棕榈叶打在他脸上,水滴下来,像血。跑啊!跑啊!那些亮晃晃的眼睛浮在他的四周窥探着他,他一直跑到一处空地,在空地尽头耸起一面峭壁,峭壁顶端就是巴汀,低矮的水泥建筑物四周围着通了电的铁丝网,瞭望台高高矗立着,像《星际战争》中的火星人战舰,巨大的烟囱对天空吐出黑烟,砖造的烟囱下是熔炉,晚上燃烧的炉火有如魔鬼凶狠的眼睛般。他们告诉当地居民,巴汀的犯人做衣服和蜡烛,居民当然相信他们的话,正如奥斯维辛的居民相信那是一家香肠工厂一样。没关系的。
“那么在职业场合呢?他以前和他们一起开过会吗?”
“没有,以前我在班上一向名列前茅。除了现在。”
托德的呼吸停止了,他的皮肤变得透明,杜山德边喝口酒,边微笑看着他。
“怎么样?”托德终于挤出一句话。
“因为……你寂寞,要人做伴。”
“好牛奶,”杜山德说,套上一直放在大腿上的橡皮手套。“好牛奶给好猫咪喝。”他是在超级市场买来的手套,排队等付钱时,一位老太太还称许地看着他,甚至有点好奇。电视上也有这种手套的广告。它们非常有弹性,套在手上后可以轻易捡起地上的一毛钱。
“这就是他妈的大麻烦。”托德恶狠狠地说道,把一张折起来的单子往杜山德身上扔过去,纸夹打中他的胸,跳开后落在他的膝盖上。杜山德很惊讶自己内心涌起这么大的怒气,本想站起来好好教训托德一顿,但他忍住了,脸上继续保持温和的表情。他看了一下,这是男孩的成绩单,虽然学校千方百计想隐藏这个事实,不称之为“成绩单”,而叫做“每季进步报告”。他嘀咕了一下,把成绩单打开。
“我会说你骗我!”
又能怎么样呢,他只得告诉他们:伙伴们,我跟这个战犯混在一起,我逮住他的小辫子,他也紧紧抓住了我的小辫子。我开始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醒时一身冷汗。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为了瞒过老爸老妈,我偷偷涂改成绩单,现在落得只好拼命用功的下场。我不在乎成绩垫底,只怕进少年感化院,因此今年无法陪各位打球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孩子劝她去,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但她觉得难为情,也许还要再过一阵子……”他手里夹着香烟做了一个手势,在空中留下一道烟圈。“你懂吗?”
“是啊。”他双手交叠,香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挺直了身子,抬起下巴。他的模样有点像普鲁士人,爱德华心想,令他想起小时候看的战争片。
“你是美国公民,”托德说,“美国不会让他们逮捕你。我读过这类新闻。我——”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杜山德就接着说,“他要你那对可怜的、碰到麻烦的父母去他朋友那里接受心理辅导,而且很坚持要他们这么做。”
“我巴不得——”
托德突然出现在厨房里,脸色苍白而紧张。他瘦了,杜山德心想,但他眼中有一种古怪的神情,杜山德很不喜欢。
杜山德开始一面小饮一番,一面摇着摇椅。托德静静地把成绩单从地上捡起来,拉了一张椅子到餐桌旁边开始涂改成绩单。杜山德的镇定影响了托德,他认真低着头默默埋头苦干,就好像典型的美国男孩正在www.99lib.net尽最大的努力,希望把工作做好一样,不管他手边的工作是种植玉米、在少棒世界大赛中投球时完封对手,或伪造成绩单。
“你自己不会想想看,”托德说,几乎是歇斯底里了。“你已经看过那张该死的通知了!”他在房内快步走来走去,不时以锐利的眼光瞥一下杜山德。“我绝不让这件事情继续发展下去,绝不。我可不要参加什么暑期辅导。今年夏天,我爸妈准备去夏威夷度假,我要和他们一起去,”他指指桌上的成绩单。“你知道我爸看了会怎么做吗?”
“毫无疑问,”杜山德微微一笑。“但你已经和我混在一起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小子,而不是老在悔不当初。你现在一定充分了解,我的命运和你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如果你要把我的事情全抖出来,你以为我不会把你的事情全抖出来吗?七十万人死在巴汀,对这个世界而言,我是战犯、是怪物,甚至是屠夫,而你是同谋,小子。你明知一个非法的外国人所犯下的罪行,却一直没有向当局报告。如果我被逮了,我会向全世界说出你的事情,当新闻记者把麦克风塞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会一直重复你的名字:‘托德·鲍登……没错,他叫托德·鲍登……知道多久了?将近一年了,他想知道所有的事……所有瘆人的部分。他就是这样说的,是的,所有瘆人的事情。’”
“太可怕了。”
爱德华·富兰契 敬上
“别闹了!”托德嚷道,但也微微笑着。
“他会把所有事情从我这里查得一清二楚。所有事情。他会知道问题出在你身上,不可能有其他原因,因为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形。他会调查、探听,把我查问个清清楚楚,而我——我的麻烦可大了。”
托德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有一刹那,眼神立刻收敛——从书包找出代数课本来。杜山德在他眼中看出了杀意,他相信那次他想用刀砍托德的脖子时,眼中也曾流露过这种神色。他已经有多年未曾看过这种阴沉、炽烈、深思的眼神,但他永远也忘不了这种眼神。
“哈利和戴博拉现在住在明尼苏达州,”鲍登貌相庄严地说,“他在那儿的医学院上班,很难走得开,而且叫他在百忙之中特地请假来这里也说不过去,不过哈利和他太太婚姻很美满。”

托德生气道:“我们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
“我明白了,”爱德华又看了一下档案,然后把它合上,“鲍登先生,我很感谢你的坦白,所以我也对你实话实说。”
“这不是我的错,”托德悻悻道,“全是你的错,都是那些故事害我晚上做噩梦,你知道吗?每次坐下来打开课本,我便开始想你讲的故事,结果整个晚上一个字也没看就被我妈赶上床了。这不是我的错,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不是我的错!”
“好吧!”爱德华想了一下,然后答应,他很快看了一下钟,五分钟后还有另外一个约会。“我接受你的提议。”
托德脸上血色全消。
“老实说,托德的功课落后太多了,想要在四周内赶上前面十八个星期落后的课业是很困难的。我猜你最后还是得履行你的承诺。”
托德大大舒了一口气。
“在今天以前,”杜山德小心地说,“还有一点点可能,你可以在谴责我之后全身而退。我不相信当初你如果晓得事情会演变成今天这种田地,你还敢这么做。不过现在情势已经改变了,今天我假扮你的祖父出面解决问题,我会这么做,你绝对是共犯,没有人会怀疑这点。万一事情传出去,你更加难以脱身。但我今天把事情摆平了。”
杜山德摇摇头。
中午,当爱德华在餐厅吃饭时,他回想起和托德祖父会谈的情形,总觉得怪怪的。他终于想起来了:在整整十五分钟或将近二十分钟的会谈中,提到孙子时,鲍登没有一次称呼他的名字。
当托德的祖父进入办公室、关紧玻璃门后,橡皮爱德华恭敬地站起来,但却很谨慎地未绕过桌子来迎接他,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脚上穿着球鞋,有些老派的人不了解穿球鞋有助于拉近与孩子的距离。
杜山德赞许地看着那瓶修正液,他以前也涂改过一些报告。当上头分配下来的额度高得难以想象时……还有,有点像目前的情况——就是关于那些登录战利品的清单。他每个星期都会核对那些箱子里面装的贵重物品,然后用那种特殊货柜车——好像装了轮子的保险柜般,把宝物运到柏林。每个箱子都附了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一张核对过的清单,列出箱子里面的内容,通常包括各种戒指、项链、金子等。杜山德自己有一箱贵重物品,不算是非常贵重的贵重物品,不过也不是毫无价值——例如一些玉饰、宝石、有瑕疵的珍珠、工业用钻石等。当他看到要运往柏林的箱子里有一些东西很不错时,就会把它拿走,从自己箱子里拿一些东西来替换,然后用修正液在清单上做些手脚,把内容改掉。后来他成了高明的仿造笔迹专家……这项才艺在战后为他带来不少方便。
他很少打领带,经常穿套头上衣,自从六十年代大卫·麦卡伦在电视剧中以这副装扮带动流行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打扮。念大学的时候,同学们看到他来了,就会喊:“那个穿套头毛衣的苦瓜脸来了!”他在大学时主修教育心理学,私底下认为自己是最好的辅导老师,他能和孩子打成一片,和他们实话实说。他能和孩子们一起闲扯,当他们发泄情绪时,也能沉默地倾听。他了解他们的烦恼,因为他知道当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受人欺负而张皇失措时,会觉得自己多么没用!
“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否则他会起疑心的,”杜山德说,“这个富兰契虽然很蠢,不过他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而已,现在你也该尽尽当学生的本分了。”
“猫咪!猫咪!”杜山德叫着,“牛奶,好喝的牛奶!”
“限于人力,我们无法像原本希望的那样好好辅导每一个学生,学校总共有六位辅导老师,每个人都要负责超过一百个学生,我的新同事贺本甚至需要辅导一百五十个学生。但是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这个年纪的孩子几乎个个都需要辅导老师的协助。”
“什么?”他几乎是尖叫出来,“我已经有两次代数和一次历史考试考坏了!”他走进屋内,苍白的脸上因为汗珠而闪闪发亮。“今天下午的法文考试也考糟了……我晓得考糟了。我在考试时,满脑子想的尽是你和那该死的橡皮谈了些什么、你有没有摆平他,你以为你这样就把事情摆平了吗?”他挖苦道,“不拿到任何一张不及格卡?我可能会拿到五六张。”
“我想他们会把你关进牢里,可能不叫监牢,叫少年感化院吧,或是美其名曰矫正教育机构,就好像他们把成绩单叫做‘每季进步报告’一样。”他噘着嘴唇。“不管是什么,反正都会装上铁窗。”
“当然,”鲍登努力做出又难过、又生气的表情,“我儿子和媳妇问我能不能过来跟你谈谈这件遗憾的事情,富兰契先生,请相信我,托德是个好孩子,他在学校表现失常只是暂时现象。”
“何况,”杜山德又坐回摇椅,“你是金头发、蓝眼睛。我的眼睛也是蓝的,我头发没白以前也是黄色的。你可以告诉我你家的历史,你的阿姨、叔叔、父亲的同事、母亲的小嗜好,www.99lib.net我会记下来,两天后我就会全忘了——这些日子我的记忆力好像弄湿了的毛巾,一拧就干——但我会把东西记得够久的。”他微笑着,“我以前连希姆莱都能对付,如果连一个美国中学老师都骗不过,那我早该进棺材了。”
“橡皮爱德华?去他的,不是,他是辅导老师。”
“你得帮我忙。”托德很突然、很反叛地说。
“没错,”橡皮爱德华谨慎地点点头,“‘进展分析卡’,孩子都称之为‘不及格卡’,他们如果有任何一门课成绩低于七十八分,就会收到这张成绩卡。换句话说,每个科目拿D或F的孩子都会收到这张成绩卡。”
“确实,”爱德华热心地回应。他的父亲是洛杉矶一家大百货公司的警卫,他很少看见父亲,只有在周末和假期才看得到他。
“你读过,但是你没有好好聆听!我不是美国公民!证件是假的,我会被驱逐出境,而以色列情报员会在我下机的任何地方等着抓我。”
“我巴不得他们把你吊死,”托德喃喃道,眼睛望着紧握的拳头。“我看我是疯了,才会跟你这种人混在一起。”
“休想,现在是星期五下午。”
“呃。”爱德华说。
“小子,”他继续说,“这种态度是很危险的,对我而言,也很危险,而且对我造成的伤害可能还更大。你担心你的成绩单,喏!这是你的成绩单。”
“闭嘴!我来就是了。”
巴汀从来没有违禁品的问题。有的囚犯进来时,把他们的贵重物品装在小袋子里(所谓的贵重物品往往一点也不贵重——不过是几张照片、几绺头发、假珠宝等),从屁眼中一路塞进去,通常都用棍子往里塞,直到即使是狱警的长手指也无法摸到那些袋子。他还记得,有个女人有颗小小的钻石,其实那颗钻石有瑕疵,根本没什么价值,但那是她娘家传了六代的传家之宝,由每一代的母亲传给长女(她是这么说的,当然她是犹太人,犹太人总是爱撒谎)。她被关进巴汀之前,把钻石吞下肚里。每次钻石排泄出来,她又再度把它吞下去,直到后来钻石割伤了她的内脏,开始流血。
他找到一个可以减轻梦魇的办法,就是穿上党卫军的制服……但其实也就是提高自己的掌控权。杜山德很高兴自己想到这个办法,只是后悔为何没有早点想到。他还得感谢这男孩,让他找到这把新钥匙来克服对过去的恐惧,让他明白关键不在于拒绝承认过去,而在于沉思默想,甚至有点像拥抱老友似的。去年夏天,在这个男孩突如其来地找他之前,他已很久没有做噩梦了,但他现在相信,从前他未免太怯于面对自己的过去了,他被迫放弃了部分自我,现在他已经将它重拾回来。
他又走回桌旁,出其不意抓了一把托德的金发,用力拉着。
“是,该死的你说对了!”托德尖叫道,“这全是你的错!你的错!”他脸涨得通红,“但是你得帮我忙,因为你有很多把柄在我手上。你得听我的指挥!”
当然开场白一定是这么说,根据他累积了十年的辅导经验,如果来见老师的是叔叔、阿姨或祖父母,学生的家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症结就在于家庭问题,爱德华倒是可以松一口气。家庭问题是很严重的,但像托德这么聪明的学生如果染上吸毒的恶习就更糟了。
“猫咪!猫咪!”杜山德哄道,院子尽头有只迷路的猫正蹲在杜山德的篱笆下,是只雄猫,一身的毛跟野草一样乱。每次他叫它时,那只猫便竖起耳朵,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粉红色的碗。
他用枯黄的手指把成绩单从桌上弹到地上。“而我担心的是我能不能活命!”
鲍登对这个意见倒是相当警觉。
“你自以为很聪明,是吗?”托德对他喊着,“我才不听你指挥。你发号施令的日子早已过去了,你懂吗?”他突然压低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只会放臭屁的糟老头而已,我敢说你还尿床。”
“你巴不得!你巴不得!”杜山德吼道,“别管你巴不得什么了,你的愿望令我觉得恶心,你的愿望只是一堆狗屎而已。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今天的处境。”
“听我说,还在流鼻涕的小鬼。”杜山德静静地说。
“不是这儿,”托德很快道,“是家里。”
“你会很为他们担心,”杜山德说,“非常担心,你会没有胃口,睡不着觉。最悲哀的是,你的学业会受到影响。对不对?对小孩而言,最惨的就是家里出状况的时候。”
爱德华心想,这老头子倒是打扮得挺时髦好看的,白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洁净笔挺的三件式西装上,打着整整齐齐的灰色领带,左手拿了一柄黑伞(从周末起,外面就下着濛濛细雨),拿伞的姿态倒有几分像军人。几年前,橡皮爱德华和太太桑卓拉一起迷上了推理小说家波罗西·塞耶斯的作品,几乎读遍了他们所能找到的每一部塞耶斯的小说。而在他看来,眼前这位老先生不啻塞耶斯笔下的神探温西爵爷在现实人生中的翻版,是七十五岁的温西爵爷。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回家后一定要告诉桑卓拉这件事。
“办不到,”托德说,“你还不明白,根本不可能。我的科学和历史至少落后了五个星期,尤其是代数,大概落后了十多个星期,根本补不过来。”
谨提醒贵家长,托德上学期的成绩虽然过关,但如果第四季的成绩没有大幅改善,他的学期总成绩很可能会有几科不及格,而不及格的学生必须参加暑期辅导,以免功课一直落后。
“事实上,下次成绩卡会在五月份发出去。”
“也许,也许不会。不过你如何向别人解释你念书给我听的事?因为可怜的登克尔先生是半瞎的人?我的眼力固然没有从前好,但只要戴上眼镜就可以自己看书,我可以证明给大家看。”
半小时后,他清除掉烤箱中的猫尸,用花了两块九毛八买来的烤肉叉子把猫尸叉出来。
雄猫拱起背来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以优雅的步伐穿过院子,走上台阶,再丢给杜山德最后一抹不信任的眼光,把患了疥癣的耳朵放下来,开始喝牛奶。
绝望?是的,因为在梦中他知道,他们也知道,如果他能爬上山丘就安全了。而在低地和沼泽中、丛林里,植物流的是血,而不是树汁。他是被追捕的猎物,但如果能爬到山上,他就成了发号施令的人。如果这里是丛林,那么山顶的集中营就是动物园,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安全地关在笼子里,他是管理者,有权决定该喂哪一只动物,谁才可以活下去,谁应该送去给解剖专家,还有谁应该让收尸的人运走。
“如果你父母在家里碰到一些麻烦,他会不会知道?”
杜山德看着他的发际和T恤圆领露出的浅棕色颈背,目光飘到柜子上层的抽屉,那是他放菜刀的地方,只要用力一砍,他知道该砍在什么地方脊椎会断掉,就可以永远封住这孩子的嘴。杜山德遗憾地笑笑,可惜的是,如果这孩子失踪了,就会有人到处调查,他们循线而来,一定会找上他。即使托德没有把信交给朋友,他也禁不起警察严密的讯问。太可惜了。
他对杜山德怒目而视。
“闭嘴!为什么不闭嘴?你给我闭嘴!”
“当然。”
他喝着波旁酒,一面摇着摇椅,一面看着男孩做功课。
猫在他的手掌中挣扎着,踢着,扯动着,抓着他的手套,它的身子前后摆动着,杜山德知道,若是它的牙齿咬中他,或它的爪子九_九_藏_书_网抓到他,它就能摆脱他了。一物克一物,杜山德想,微笑着。
然后他又恢复原先正襟危坐的姿势。
“不行也得行。”杜山德说,往杯子里倒了更多的波旁酒。
噩梦这部分使他不禁微笑起来。
“我明白。”托德喃喃道。当杜山德对他咆哮时,他握紧拳头,他不习惯别人对他吼叫。现在他张开手来,发现掌心有月牙形的血印,他心里想:要不是过去四个月来,他有咬指甲的习惯,这个印子会更深。
杜山德心想,这个说法倒是很接近可以相信的事实。最初这男孩有一度或许可以揭发真相,但是现在他已经乱了套,就好像一件破旧不堪的外套一样,毛线一扯就会掉下来。
鲍登倾身向前,蓝眼睛一直盯着爱德华的棕眼珠,沉吟良久才说:“托德的母亲酗酒。”
我一定要保护自己,他略带讶异地想,人常常会低估了自己所冒的风险。
托德看着他直皱眉。
“先改成绩单,”托德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新的修正液。“至于那封该死的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知道,从托德的父母请你代他们来学校,我就已经猜到几分了。”爱德华亲切地说道。
男孩眼中多了一丝了解的神情,而且似乎还夹杂着一点默默的感激。杜山德很欣慰。
“他在生命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也都表现得还不错,尽管他不是数学神童,仍然努力学习往升大学的方向迈进……一直到了这学期。整件事情就是这样了。”
“我很高兴你能过来,”爱德华说,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虽然通常都是学生的母亲或父亲来——”
他用一个空面粉袋装烤熟的猫尸,然后带到地下室去。上来后,杜山德在厨房喷上人工松香剂,打开所有的窗子,把烤肉叉子洗干净挂在钩子上,然后坐下来,等着看那男孩会不会来,他一直微笑着。
“不——是当然!”杜山德说。
“所以我们最好设法挽回这件不幸的事,我建议鲍登先生和太太到城中区的辅导中心,当然一切都会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那里的负责人是我的好朋友,我想不太适合让托德提出这个建议,或许你应该和儿子、媳妇谈谈。”爱德华笑容可掬地说,“也许我们可以在六月之前让一切都重新步上轨道,这并不是不可能。”
“也许。”托德慢慢说,杜山德看得出来,他已经接受了这个提议,眼中透着轻松的神情。
爱德华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你另外一个儿子呢?呃……”他看了一下档案,“托德的叔叔哈利。”
杜山德喝了口波旁酒。“没错,然后事情就会顺着原本的轨道发展下去,你会不及格,爱德华预期我信守承诺,当我做不到时,他就会找上你父母,然后发现登克尔先生曾经应你之请,假冒你的祖父,还会发现你涂改成绩单。他们——”
“猫咪,猫咪!”杜山德呼唤着。猫咪竖起耳朵,做出预备跳跃的姿态,但又模模糊糊想起很久以前曾经被人踢了一脚,火柴也曾经烧了它的胡子,它又退回原先拱背的姿势。但是,它很快就会移动身子。
“不,”杜山德说,“我不会闭嘴,”他拿起一根火柴,顺手在烤箱门上划着,“直到你看清这个简单的事实,无论是生是死,我们的命运都息息相关。”他透过烟雾看着托德,满是皱纹的老脸没有笑容。“我向你保证,如果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一定会拖你下水。我说到做到。只要有任何东西泄漏出去,我会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我向你保证。”
“我对这类事情很有经验,”爱德华对鲍登说,他双手合掌,放在托德的档案上,热切地看着老人。“我真的认为接受心理咨询是很重要的,你要明白,我之所以这么关心你儿子、媳妇的婚姻问题,是因为他们的婚姻问题影响到托德……”
托德舔着嘴唇。“我会说你是骗子,我会告诉他们,我刚刚才发现你是谁,他们会相信我的话,而不会相信你,你最好记住这点。”
“我没有说是你们家,但你想想,假使你家里出状况的话呢?”
“很好,”鲍登说,“那么我建议,如果我孙子拿到这样的成绩卡……即使只有一张,”他伸出一根瘦弯的手指,“我都会向儿子、媳妇提出你的建议,劝他们去接受心理咨询。还有,如果我孩子在四月接到一张‘不及格卡’,我还会更进一步——”
在牛奶快喝光之前,他一把抓起那只猫。
“我很快想了一下,就答应他,如果你在五月份发下来的成绩单中还是有不及格的科目,便要劝你父母去家庭咨询中心。”
托德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说:“也许不会,也许这次不会,这不像拿石头打破窗户之类的事情。”
“那么,他晓得他们什么事?”杜山德说,仿佛做梦般看着杯底,杯子里几乎空了。“他晓得关于你的事情;他手上一定有你所有的资料可以随时查阅,从你在幼稚园时打过几次架都一清二楚。但是他晓得什么关于你父母的事情?”
托德生气地猛摇头。
他用一只手指抚着猫背,跟它说着话,它的背因他的抚摸而拱起来。
就在杜山德以为托德不会来的五分钟后,托德真的跑来了,他穿了一件夹克,上面是学校的代表颜色,还戴了一顶圣迭戈教士队的棒球帽,腋下夹着课本。
“多谢。”鲍登很不自然地说。
“猫咪——猫咪。”杜山德喊着,脸上绽开一抹微笑,一种慈祥、安抚的微笑,是老年人经历了残酷人生后,到了安全的地方仍然四肢健全、带着些许智慧的微笑。
他坐在后门台阶上,右脚边搁了一个粉红色的塑胶碗,碗里放着牛奶。这是下午一点半,天气热得出奇,西边灌木林的大火传来怪怪的味道。如果那孩子来的话,他还要在这里坐上一小时,但那男孩现在不常来了。过去他天天都来报到,现在一星期有时候只来四五天,直觉告诉他,那男孩惹上麻烦了。
“天哪!你……你怎么应付这件事?”
“或是去少年感化院。”杜山德很平静地说。
“是。”
“不,你在家里只会做白日梦,在这儿至少我可以监督你,我得保护自己的利益,我可以出考题考你,还可以听你背书。”
在转角处,他看见一只松鸦躺在人行道上,它的喙一张一合,正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徒劳无功,一只翅膀已经轧碎了,托德心想,一定是被车子撞了,再被扫到路边来,松鸦用黑眼珠看着他。
猫咪终于走过来了,它走过一半院子又坐下来,忧虑地摇着尾巴。它不信任他,不过杜山德知道它会闻到牛奶味,它迟早会过来的。
“他?”托德轻蔑地说,“我爸妈去的场合,他休想去。”
杜山德感到不寒而栗,他相信此言不假,由于这件事非同小可,托德说不定有办法说服他的父母,更何况当面对如此不愉快的事情时,做父母的宁可相信哪一方的说辞呢?
“亲爱的孩子,”杜山德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刚才我足足听了你五分钟的哭诉和牢骚,看来你的确碰到麻烦了,你做的事情可能纸包不住火,你的处境或许非常糟糕。”杜山德看到托德全神贯注,注意听他说话——终于——杜山德若有所思地啜饮着杯中的酒。
托德愠怒地看着他,不做声。
“当然。”鲍登把烟用力揿熄,再度合上双手。
“他们会注意我,甚至让我去看医生,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会怎样?但我绝不要出这种洋相,我绝对不去上暑期辅导课。”
橡皮爱德华之所以得到这个绰号,是因为下雨时他99lib.net老是喜欢在球鞋外面套上橡胶鞋套。他身材瘦长,老爱穿凯兹牌球鞋到学校上课。他喜欢轻松装扮,认为这样才能和学校里一百零六个十二到十四岁不等的小孩打成一片,做好辅导工作。他总共有从蓝到黄五双球鞋,所以学生除了叫他“橡皮爱德华”,也称他“球鞋鬼”。他在大学的绰号是“苦瓜脸”,如果他晓得连这个绰号都泄漏出去了,一定会觉得很丢脸。
杜山德依旧微笑着,“你刚才告诉我说,你父亲会从你那里查出所有的事情来。”
托德回家时已经快五点了,他感到两眼发热,筋疲力尽,满腔怒火。他在杜山德家做功课时,每次目光游移到书本之外——远离集合、子集合、有序对、笛卡儿坐标的晦涩、疯狂而愚蠢的世界时,就会遭到杜山德厉声喝止,其他时间,杜山德都一言不发,屋子里只听到摇椅的吱嘎声和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他坐在那儿像个秃鹰似的,正在等待猎物死去。托德想:自己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简直是一团糟,糟透了。他今天总算赶上了一点进度,圣诞节前一直困扰他的集合论,今天他突然开窍、弄懂了,但他还是难以想象能在下周考试前追上进度,连下次考试能不能得D都没有把握。
“幸会,富兰契先生。”鲍登又重复道,在椅子上坐下来,很小心地拉平裤子,并把伞放在两脚之间,身体稍微倚靠着雨伞,他的样子像是一只野外的老秃鹰突然跑进了爱德华的办公室。他说话带点外国腔,但不像温西爵爷那种上流社会的英国腔,而比较像欧洲腔,不过他和托德长得太像了,尤其是鼻子和眼睛。
“是吗?好,如果他再收到一张那样的成绩卡,我保证他们会接受建议,他们也很担心儿子的成绩,只是目前还陷在自己的问题中……”他耸耸肩。
“以色列人不会念在我已七十六岁的分上而不去追究,你知道,以色列人仍然赞同死刑,尤其如果处死的是跟集中营有关的纳粹战犯。”
托德停止在房中踱步,脸色变得十分深沉,原来苍白的脸颊和前额,现在变得更白了,他看着杜山德,很艰难地才挤出一句话:“什么?你刚说什么?”
“谁是爱德华·富兰契?”杜山德问,把信夹回成绩单中,(他忍不住惊叹美国人还真爱咬文嚼字,竟然用这么正经八百的公文语气写一封信通知家长:他们的孩子不及格!)再双手合掌。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有什么祸事即将发生了,但他不愿认命。若是在一年前,他会这么做。一年前,他已经准备好随时可能大难临头,但现在却不愿接受这样的情况。不过无论如何,这该死的男孩似乎已经把灾难带给他了。“他是你们的校长吗?”
“我们应该从哪里谈起?”鲍登说,他透过烟雾,满面愁容地看着爱德华。
男孩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这一招也许有用,”他喃喃地说道,“是啊,也许有用——”但他突然住口,目光又黯淡下来,“不,没用的,你和我长得一点也不像,橡皮爱德华不会相信。”
“他当然也有不是之处,”鲍登严厉地说,“他经常加班,不回家吃饭,晚上突然跑出去……我告诉你,富兰契先生,他花在工作上的时间远比他留给蒙妮卡的时间多,在我们那个年代,家庭可是比什么都重要,我猜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托德没做声,只是白眼看着杜山德,目光有点狂乱。
“是吗?我为何要骗你?”
“但是,当你看到这种教育制度会牺牲掉像托德这样的孩子时,便感到痛心疾首。他上个学年的平均分数高达九十二分,是全校前百分之五的优等生。他的英文最好,很会写文章,在沉迷于电视节目、以为电视和电影就是文化的这一代孩子中间,显得非常难得。我和他的作文老师谈过,她说托德的学期报告是她过去二十年来见过的最出色的作品,他写了一篇有关二次世界大战德国集中营的论文,她给了他A+的高分,这是她教书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给一篇文章A+的分数。”
托德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比较像杜山德的笑容,而不像他自己以前那种咧开嘴的笑,他的笑容不再如阳光般灿烂,而是变得阴沉沉的。这整件事也不再好玩了,他已全无自信。现在只能说:就是这样了。
那个月有一天,男孩比平常来得早,比正常放学时间提早了许多。杜山德坐在厨房里拿着一个破旧杯子喝着老酒。他把摇椅搬到厨房来,一面喝着,一面摇着,拖鞋啪啦啪啦地撞着地板,神情非常愉快。自从烤死那只流浪猫以后,他就不再做噩梦,直到昨晚,而昨晚的梦特别可怕。他已经爬到半山腰了,却被他们抓下来,而且他们开始用许多荒谬绝伦的手段整他,直到他想办法让自己醒过来为止。不过在他把自己打醒、回到现实世界之后,他开始感到很有自信,因为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随时结束梦境。也许这一回,单单一只猫还不够,不过外面经常有野狗。是的,永远有野狗。
一九七五年三月。
“我很感激你的坦白。”
“坏猫咪!”杜山德呵斥道。
鲍登微微一笑,“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托德的脸色变得难看而阴霾,口气相当粗鲁。
“我懂。”
杜山德把杯中最后几滴酒喝掉。“吵架啦!打架啦!你父亲晚上睡沙发,你母亲酗酒,”他的眼睛发亮,“快要离婚之类的。”
“猫咪!猫咪!”杜山德喊着,“来这里,猫咪!猫咪?”
“有时候,”爱德华继续说,“我们也无能为力。这种情况很令人泄气,但现实就是如此,通常最早被踢出校门的都是班上的捣蛋鬼、闷闷不乐的孩子,他们连试都不肯试,成天只是在学校混日子,等着不及格,或是等到自己长大了,毋需父母签名同意就可以辍学去从军,或找个洗车的工作,女孩子则随便找个人嫁了。你懂吗?我说得很坦白,我们的教育系统并不完善。”
他向山上跑去,在梦魇中慢慢跑着。他可以感觉骷髅的手碰触到他的颈子,闻到他们冰凉和浊臭的呼吸,嗅到他们腐烂的味道,听见他们像鸟叫般的胜利呼声,就在他即将得救之时,他们一把拉住他——
鲍登先生掏出半包压得半扁的骆驼牌香烟来,把一根弯弯曲曲的香烟叼在嘴里,又掏出一根火柴,在鞋跟划过,点燃了香烟。他吸了第一口后便咳了起来,这是老年人的通病,然后他晃动火柴让它熄灭,丢进爱德华推过来的烟灰缸里。橡皮爱德华观看着老人家的举止,对于这一切的一板一眼十分着迷。
也许那男孩功课有问题,或做噩梦,或两者都有,杜山德心想。
杜山德故意慢吞吞地吊他胃口,这一刻对托德而言仿佛十年那么长。然后杜山德故意把杯子慢慢放在桌旁说:“那傻瓜什么都信了。”
“很好,”他跟托德说,“至于那封信……”
“是的,”鲍登严肃地点点头,“孩子告诉我,有两次他回家的时候,看到母亲趴在厨房桌子上,他晓得我儿子对于她酗酒问题的感受,因此他动手做晚饭,而且给妈妈喝黑咖啡,让她在父亲回来之前清醒过来。”
四星期后便是世界末日了。
“天!我的天!”杜山德大叫,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厨房另一头,打开地窖的门,拿出一瓶酒。他把瓶盖打开,轻松写意地倒着。“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谁说祖父非和孙子很像不可?我有白头发,你有白头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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