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沉沦 纳粹高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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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纯真的秋天 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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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重生 呼—吸—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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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家伙是他过去认识的人,也许是在他来美国之前。也许是,也许不是。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件事变得这么重要?为什么他在巴汀集中营的所有回忆,都在一夜之间涌现?而他一向都刻意把这些事情埋在记忆深处(而大半时候也很成功)。
莉迪娅尖叫起来,那声音使他的头更痛。
十分钟后,当他站在快失去平衡的梯顶钉着最后一根钉子时,他听见猫急促地叫着,紧接着是一阵凶猛的吠声。“怎么回事啊——”
“下来,免得跌坏了。”
“小心,小心,你这头笨狗!”莫里斯大喊。
其他人碰过更惨的事情,他心里想。全世界都有人比我的遭遇更凄惨。在以色列,巴勒斯坦人会整车整车地杀掉农夫,而这些农夫犯的政治罪行不过是进城去看场电影。而以色列人回应不公不义的方式是轰炸巴勒斯坦人的居住地,杀掉可能躲在那里的恐怖分子,但同时也杀了许多无辜孩童。其他人的遭遇比我更凄惨……我并不是说摔断了背因此就变成好事,但是其他人的遭遇比我更悲惨。
“可怜的人,我不早告诉过你——”
“莉迪娅,我的头也很痛。”
“莫里斯!”莉迪娅喊道,她从后门走出来,用擦碗巾擦着手,“莫里斯!你快下来!”
“我去。”罗根说,跑回他自己的屋子。
“什么事?”她俯身看他,一滴泪落在他的颊上,很令人感动,但也令他缩了一下,一动就更痛了。
“你的梯子晃得像条船似的,快下来。”
“我快钉完了。”
莉迪娅总是说:“别这样,莫里斯,你不能把它当笑话看吗?我常在想,我怎么会嫁给一个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人。我们到拉斯维加斯去玩,”莉迪娅对着空空的厨房说,仿佛只有她才看得见那里有一堆观众正在洗耳恭听。“去看笑星表演,而莫里斯从头到尾都不笑。”
他把头转过九九藏书来,不再望着那个老人,不久就昏昏入睡了。
除了关节炎、疮、偏头痛之外,还有莉迪娅,自从动了子宫切除手术后,过去五年来,莉迪娅的唠叨越来越烦人。所以,他已经有太多悲哀和烦恼了,偏偏现在又跌断背脊骨。
这只猫显然不迷信,它毫不迟疑地便从梯子下面跑过去,狗也跟了过来。
那个人看起来很面熟,全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就像过去一样,你被自己的想象愚弄了——
“什么事?”他扭过头来看她,他已经快爬到铝梯顶端了,上面贴着一块艳黄色贴纸,写着:“危险!再往上爬,可能会无预警地失去平衡!”莫里斯围着木匠穿的那种有大口袋的围裙,一个口袋里装满钉子,另一个装着马钉。架着梯子的地面不是很平,所以当他转动身子的时候,梯子摇晃了一下。他的脖子隐隐作痛,偏头痛又快发作了。他发脾气道:“什么事?”
他举起左手来,这只手轻飘飘的,好像和身体分家了,这是一只骨瘦如柴、日渐衰颓的老年人的手臂。他穿着医院给病人的短袖上衣,因此看得到手臂上有点褪色的蓝色刺青,P499965214。从前发生的事更糟糕,比从梯子跌下来摔断了背脊骨、被送到干净卫生的都会区大医院、还给你一颗安眠药、让你将所有烦恼抛到九霄云外,要糟上数百倍的事。
“你会跌断你的脊梁骨。”她懊恼地再说一遍,走进屋内。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帝。”莫里斯说着就昏过去了。
那还真够讽刺的——就是他们所谓的“上帝开了一个大玩笑”。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想起以前曾经向露丝夸口(但他从不向莉迪娅夸口,这样做得不偿失,莉迪娅不像露丝,过去每当他又在无伤大雅地吹牛皮时,露丝总是甜甜笑着):我绝不会忘掉任何一张看过的脸孔。现在就是大好机会,可以测试看看他是不是还拥有从前的过人记忆力,他以前是不是真的看过邻床的病人,也许他能想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看过他……以及在哪里看过。http://www.99lib.net
“可怜的莫里斯,什么事?”
什么上帝啊?莫里斯再度问自己,然后就睡着了。
莫里斯很小心地把头转向右边,看到旁边的小茶几上放了一个冷水壶,还有两个唤人的按钮。再过去一点是另外一张床,床上躺了一个人,样子看起来比他还要老,病得也更严重。他不像莫里斯被固定在一个巨大的活动圆轮上,但是他的床边吊着点滴瓶子,脚边还有一些监测仪器。那人的皮肤蜡黄干枯,嘴旁眼际都刻着深深的皱纹,黄白色的头发干枯而毫无生气。眼皮薄薄的,有点瘀青,还有个酒糟大鼻子,一望而知是长期酗酒的人。
而且,从前还发生过更可怕的事情。
“待会儿再哭,”他粗声道,“去叫医生来。”
就在同一天,莫里斯·海索跌断了背脊骨。
莫里斯发现他完全不想看,只感到一阵闷闷的悸痛环绕整个腰部,好像被皮带紧紧束住一样,更糟的是,在疼痛的部位以下,他的下半身毫无感觉,一点感觉也没有。
没错,毋庸置疑,天底下有很多事情比跌断背脊骨更悲惨。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上帝,会在他眼睁睁看着妻女和朋友一一死掉以后,还要让他跌断背脊骨、终生瘫痪呢?
他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仿佛走进一幢内心的鬼屋,里面有许多死不瞑目的死尸和四处漫步的古老鬼魂。但可能吗?现在他置身于干净的医院,那段黑暗的日子也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莉迪娅。”他说着,又润湿嘴唇。
世上根本没有上帝。
当他醒来时仍然躺在地上,身旁撒了一地的钉子,莉迪娅正跪在他身边哭泣,罗根从隔壁走过来,脸www•99lib.net色白得像裹尸布。
他的眼角涌出一滴泪水,慢慢滑到耳际。病房外,响起了轻柔的铃声和穿着白鞋的护士轻悄的脚步声,他的房门是打开的,他猜外面走道墙壁上一定挂着“加护病房”的牌子,因为他依稀看到“护病”两个字。
莫里斯根本不打算跌断背脊骨,他只想钉好房子西边屋檐下的排水管。他一生遭遇过的不幸已经太多了,他丝毫不想再跌断背脊骨。他的第一任妻子二十五岁就死了,他们的两个女儿也都死了,他弟弟于一九七一年在迪士尼乐园附近遇车祸身亡。莫里斯自己将近六十岁,患了严重的关节炎,两手又长疮,医生治疗的速度根本追不上疮恶化的速度。他也有偏头痛的毛病。最近几年,邻居罗根竟然喊他“毒舌莫里斯”,他听了很生气,曾向第二任太太莉迪娅抱怨,如果他叫罗根“长痔疮的罗根”,他又会作何感想。
但是他不这么想,他不容许自己这么想。
当莫里斯被送到医院时,医生告诉他,也许这辈子他再也不能走路了,而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坐在晚餐桌上吃着莉迪娅烧的难吃的晚餐。医院帮他打了石膏,同时也验血验尿。肯默曼医生检查了他的眼睛,也用一个小橡胶轻轻敲他的膝盖,他的腿完全没有出现反射性抽动。而每次一转身,他就看到莉迪娅眼里噙着泪水,弄湿了一条又一条手帕。莉迪娅不管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几条镶着花边的小手帕,以防她爱哭的毛病随时又犯了。莉迪娅已经打电话给妈妈,她妈妈答应立刻过来(莫里斯说:“太好了,莉迪娅。”但事实上,莫里斯最讨厌的人莫过于莉迪娅的妈妈)。她也打电话给犹太教的牧师,他也会很快赶到(莫里斯又说:“太好了,莉迪娅。”虽然他已经有五年没进过犹太教堂了,也不太记得牧师的名字)。莉迪娅还打电话给莫里斯的老板——老板无法立刻来看他,不http://www.99lib.net过致上最深切的同情和关切之意(“太好了,莉迪娅。”——如果有什么人和莉迪娅的妈妈一样惹人厌,那么就非他那老爱嚼烟草的老板哈斯·考尔莫属了)。最后,医院给莫里斯吃了一颗安眠药,并请莉迪娅离开。没有多久,莫里斯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再担心,也不再头痛。他脑子想的最后一件事是,如果他们一直给他吃这种蓝色药丸,他宁愿再爬上那梯子,跌断脊骨。
“我钉完了自然会下来,”他生气道,“别管我!”
“莉迪娅。”莫里斯说,他舔了舔嘴唇。
他醒来时,天刚破晓,医院静悄悄的,他感到很平静,几乎有一种安详的感觉。他没有感到疼痛,身体被包了起来,感觉轻飘飘的。病床周围都是不锈钢的钢条、支索、滑轮构成的装置,像个松鼠笼子一样。他的腿吊着,背部似乎被下面什么东西支撑着,但他不确定,因为从他的视线角度看过去他无法判断。
莫里斯别过头去,然后又回过头来看他。天色越来越亮,整个医院也苏醒过来,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认得同房的病人。可能吗?那人看来在七十五岁到八十岁之间,除了莉迪娅的母亲以外,他不认为自己认识这么老的人,有时候莫里斯觉得莉迪娅的母亲比人面狮身像还要老(她长得很像人面狮身像)。
说时迟、那时快,小狗撞到梯子,梯子开始摇晃,接着往后倾,莫里斯也往后倾,他发出一声惊呼,便四脚朝天结结实实落在水泥地上了,口袋里的钉子纷纷掉出来,当脊椎啪啦一声断裂时,他的背部闪过一阵剧痛,然后便失去知觉。
那里有淋浴室,那是其中一件更可怕的事。他的第一任太太露丝便死在脏兮兮的淋浴室。还有壕沟变为墓穴。他闭上双眼,还能看见那些男人一排排站在壕沟前面,听到一阵来复枪响,还记得所有人好像做坏了的木偶似的,一个个往后掉入壕沟。还有火葬场,那也比他现在的不幸糟糕许多,空气中充满了犹太人如同没人看得见的火炬般烧焦的味道,亲友们惊骇的脸孔……像淌蜡的蜡烛般逐渐融化消失的脸孔,似乎就在你的眼前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有一天终于消失不见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当寒风吹熄了火炬以后,火焰跑到哪里去了呢?天堂?地狱?黑暗之光,风中之烛。当约伯终于崩溃、表示质疑的时候,上帝问他:当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里?如果莫里斯是约伯,他会回答:当我的露丝生命垂危的时候,你在哪里?在观赏纽约洋基队和华盛顿参议员队的棒球赛吗?如果你对自己的工作这么漫不经心,那么就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藏书网
屋内有了动静,床单的沙沙声。
他用了一点力气举起一只手,身体隐隐作痛,但很轻微,他握紧拳头。他的手没坏,手臂也是好的,但腰部以下毫无感觉,这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有很多人颈部以下的部位都完全瘫痪,还有人患麻风病,还有人因梅毒而死,在全世界某个角落,可能有人此刻正走进一架待会儿即将坠毁的飞机。他的遭遇很不幸,但比他不幸的还大有人在。
“什么事,亲爱的?”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莉迪娅数落道,“我叫你下来,你偏不听,现在看吧!”
他几乎要睡着了,恍惚之间,莫里斯想:也许我是在集中营认识他的。
“我头痛是因为罗根的狗整晚吠个不停,让我睡不着觉,今天他的狗又追我们的猫,结果撞翻我的梯子,我想我的背脊骨跌断了。”
他回过头去,梯子立刻摇动起来。正在这时候,他们的猫从车房转角冲过来,全身的毛都竖起,绿色的眼睛快喷出火来,而罗根的狗则吐着舌头在后面猛追,后面拖着长长的狗链。
“我这几年一直怀疑一件事,现在我可以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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