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香港
第一节
目录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四章 在香港
第一节
第四章 在香港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七章 海上奇人录
第七章 海上奇人录
第八章 遇到胡兰成
第九章 与子相悦
第十章 一红倾城
第十章 一红倾城
第十一章 乱世佳人
第十一章 乱世佳人
第十二章 侠骨柔肠有谁知
第十二章 侠骨柔肠有谁知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国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国
第十四章 二进香港
第十四章 二进香港
第十五章 美国的忘年之恋
第十六章 绿衣的母亲
第十六章 绿衣的母亲
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十八章 永失我爱
第十八章 永失我爱
第十九章 一意孤行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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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那个耐心去排队,只是一个人在沙滩边的甬路散步,有风吹过,树上的紫荆花飘舞飞落,我捡起一朵执在手里,慢慢地走,慢慢地走,想着这是半个多世纪前张爱玲走过的地方,也就是白流苏和范柳原走过的地方,远处楼群幢幢,范柳原在电话里猜想白流苏窗口的月亮比他自己窗前的白而皎洁,那些调情的话语都散在风里了吧,于水波荡漾间呢喃絮语。
本地的女孩都是圣斯提反书院毕业的,与马来西亚侨生都是只读文,中文不过识字;又多是阔小姐,最是挥金如土,眼高于顶的,社交活动多得如午夜繁星,又讲究吃又讲究穿。然而爱玲为了节约开支,不敢参加任何活动,免得在学费膳宿与买书费外再有额外开销。在香港求学三年,也没学会跳舞,因为怕要置办跳舞裙子。
她是深深地被《西风》获奖的这件事给伤着了。
我又逆着时间的风向前飞,看到白流苏退回到船上去,而范柳原在岸上等她;我也看到了李开第在码头等张爱玲——这是个三十八岁的工程师,曾经留学曼彻斯特大学,在英国时就与黄逸梵和张茂渊熟识,交情一直很好,所以她们托了他做爱玲的监护人。后来他成了张爱玲的姑父,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这时候他们见面的时候,可是一点端倪也没有的。他们生疏而客气地打着招呼,完全不知道彼此四十年后会成为亲戚——然而我是知道的,于是我会心地笑。
偶而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看着饭堂外面坡斜的花园,园里灼灼的杜鹃花,水门汀道围着铁栏杆,铁栏杆外的雾或是雾一样的雨,再远处,是海那边的一抹青山。那时候,心是静的,属于天地与自然。
从江进入海,大船走了很久,从早到晚荡啊荡啊,一点点荡去了家与上海的牵绊,而渐渐筑起海市蜃楼一般的香港新生活99lib•net的设想。那种感觉很新鲜,仿佛刚刚出生,或者是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是在原来的视野之外,又张开一双新的眼睛,看到不同的世界;又长出一双新的腿,迈出不同的步子——简直连直立行走都要从头学起似的。
这件事,从此成了张爱玲心上的一块石头,压了大半辈子之久。
张爱玲曾在小说里提到一种“影树”,叶子像凤尾草,红得不可收拾的一蓬蓬的小花,一种花开似火的盛景。然而我向路人打听什么是影树,其人瞠目以对,说是在香港生活三十几年也没听说过,反而当我是杜撰。我便也开始怀疑,也许这会从此成为沉淀在我心底里的一个谜,但是也并不介意能否解开,就像是我眼前的浅水湾其实远不如记忆里的美丽。
那年夏天,张爱玲只身远渡,成为香港大学的一年级新生。这不是她第一次坐船,却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远行,无论是父亲的家,还是母亲的家,这时候再想起来,又都是甜蜜而温暖的了。
大学位于半山腰的一座法国修道院内——后来半山就成了张爱玲小说里的重要背景,《第一炉香》里葛薇龙的姑姑便住在半山别墅,乔琪的车从山下一路开上来,薇龙等在路边,等着他回头;还有《第二炉香》里的愫细同罗杰闹翻了,从半山一路地跑下来;《茉莉香片》里言子夜教授的住宅,是在半山;《倾城之恋》里范柳原为白流苏租的房子,还是在半山。
——如果那时候她也有兴趣读报,不知道那份报上是不是会有胡兰成的文章?
——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她后来才会大声喊出“出名要趁早”那句话,因为成名太晚,快乐也来得不那么痛快。
对香港的初印象,是乱世中的《倾城之恋》,浅水湾的炮火应已止息了许多年,那堵天荒地老的断壁不知还在不在?99lib.net
李开第此前同黄逸梵通过话,她已经存了一笔钱在他这里,并且对他描述过女儿是怎样的一个人,忧心忡忡地说明她的“弱智”与讷于世故。而他看到的爱玲也的确就是一个青涩的少女——瘦,高,戴着玳瑁眼镜,神情严肃,沉默寡言。
山路两旁盛开着如火如荼的野花,那便是我遍寻不见的“影树”,据说有着燃烧一般的颜色,英国人称作“野火花”。满山植着矮矮的松杉,风送来海的微腥。夜里枕着松涛而眠总是让人深切地想到“身在异乡为异客”这样寂寥的诗句,就像冰冷的岛屿被狂风巨浪重重包围住。
幸好她不愧是写小说的天才,最擅揣摩别人心思,把这项本领用在猜考题上,无往不利。年底成绩放榜,她居然门门功课考第一。一个素以评分严厉出名的英国教授半是服气半是负气地说:“我教了几十年的书了,还从来没有给过这么高的分数呢。”
当时女生宿舍的规矩是每天在餐桌上分发邮件。张爱玲最喜欢收到姑姑的信,淑女化的蓝色字迹写在粉红色的拷贝纸边上,像一幅精致的印象派裱画。每每见了,真有种“见字如晤”的亲切。
她好不容易在那些冲撞的色彩里找到灰沉沉的李开第先生,看到他举着的牌子,牌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她带着一种全新的心态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迎着李开第走过来。新奇大于恐惧,仍然尴尬,但尴尬是她与生俱来的;也仍然沉静,可是那沉静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动。
她喜欢走小路回宿舍,在松树、杜鹃、木槿丛中迂回而行。杜鹃花殷红地坠落,在木槿花下积了寸许深,却还是簌簌地落。有一次抱着一摞书从山上下来,突然看到一条蛇钻出山洞来半直立着,两尺来长,眼圆舌细,丝丝地瞪着她;她也回瞪着它,瞪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才突然“哇呀”一声大叫着跑掉了——估计那条蛇也被吓了一跳。
蔡师昭还在等着藏书网进一步分享她的快乐,看到印有《西风》杂志社字样的信封,立即问:“奖金到了么?”
大太阳明晃晃照在头上,也照在水里,水里的光又映进眼睛里,于是眼睛便要盲了,只看见码头上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巨型广告牌围列着,还有绿油油浓而呆的海水,一条条一抹抹犯冲的颜色蹿上跳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这样刺激、夸张的城里,便是栽个跟头,也比别处痛些吧?
蔡师昭看了,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怎么回事?”便不再说什么,也不便说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是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她替张爱玲觉得难堪,于是张爱玲也就益发难堪了。
多年之后,张爱玲在《同学少年都不贱》《小团圆》中,重复又重复地描写了这些同学的群像,可见这段生活给她的印象之深。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同学中有一个是汪精卫的侄女,订着一份汪伪政府办的报纸,每天翻阅。有时也给张爱玲看,张爱玲笑着婉拒:“我从不看报纸,看也只是看电影广告。”
蔡师昭是天津来的,二十出头,在同学中算是年龄大的,为人又稳重,家教很严——替她取名师昭,要她效法《女训》的班昭,显然守旧。因为比同学们年长几岁,比较善解人意,对张爱玲的处境很了解,深知得奖的意义对她有多么重大——还不止只是奖金的缘故。她替爱玲庆幸,也要替她在身边的阔小姐中撑面子,便把信传给别的女生看,一边解释《西风》是怎么样了不起的一本杂志,得这个奖有多么不容易。
张爱玲不看中文报纸,其中一个原因是为了加强英语练习——她从入学第一天起便给自己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再用中文写字,连家信也是用英语,反正妈妈和姑姑的英语都是很好的,还可以顺便纠正她的语法错误。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九九藏书网颜如玉。”她得了笔不菲的奖学金,还有希望毕业后免费送到牛津大学读博士,总算扬眉吐气。
求学三年里,只有过一次例外——就是为了参加《西风》征文比赛,写过一篇《我的天才梦》。
宿舍里有个叫周妙儿的女孩子,父亲是巨富,买下整座离岛盖了别墅。她请全宿舍的同学去玩一天,要自租小轮船,来回每人摊派十几块船钱。张爱玲为了省这十几块钱,便向修女请求不去,然而修女追根问底要知道原因,她于是不得不解释,从父母离异、被迫出走说起,一直说到母亲送她进大学的苦楚,说得眼圈渐渐红起来,自觉十分羞窘。偏那修女也不能做主,又回去请示修道院长,最后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张爱玲大丢面子,无可争强,只有以加倍地发奋苦读来雪耻。
然而等了许多日子,正式的通知单终于来了,却写着第十三名——非但不是头奖,二奖三奖也不是,仅仅是荣誉奖第三名。
他于是也并不多话,只伸手接过她的行李,顾自在前头引路,叫了车,直接送她到香港大学。
然而写这部书的时候,我的灵魂离开躯体,再一次来到香港,来到一九三九年的浅水湾,我终于看见了传说里的流苏与柳原。他们手牵着手走在老墙下,盟誓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不禁泪流满面。
“你看。”她递过信去,巴不得有人同她分享快乐与荣誉。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与所有的人分享,可惜同学们都是华侨,多半不懂中文,就只有蔡师昭熟悉中文报刊。
二零零五年末,我去香港,第一站便是浅水湾。水静风轻,阳光猛烈得叫人不敢抬头,游人排成长龙在做摸财神的游戏——说游戏也许不恭,因为他们的神情是如此虔敬,分明坚信或是情愿相信摸一摸财神的头或手就可以财运亨通,摸一摸财神身边的金元宝再把手握拳揣进口袋就可以袋袋平安。据说这是香港的风水宝地,有钱人最喜欢在半山盖房子,背后有靠山,眼前有浅水湾,水是财,招财进宝就指望它了。
“不是头奖www.99lib.net。”爱玲讪讪地笑着,把通知单给蔡师昭,声音低低的,头也低低的。
是我的总是我的!她在心里说,牛津,伦敦,我要来了!绕了一大截路,我终于还是要到英国去,这是我自己赚回来的!
爱玲十分感激,面子上做得淡然,心里却乐得飞飞的,巴不得刊了自己文章的杂志赶紧自己长翅膀飞过来。
“穷”已经像个红字般烙在额角,让她羞窘;这次征文获奖,原以为可以给自己挣点面子的,不想闹了个乌龙,更加郁闷。
在学校里,她最喜欢的去处是图书馆,那里是感情的冷藏室,文化的修罗场,那一排排的乌木长台和影沉沉的书架子,略带一点冷香的书卷气——是悠长的岁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那些大臣的奏章、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的五色图版;那阴森幽寂的空气,都是她熟稔而喜爱的,坐在图书馆里,就仿佛坐在历史的殿堂中,有种君临天下的安泰与笃定。
这天同学蔡师昭一边分信一边念名字,念到张爱玲,她以为又是姑姑来信了,兴高采烈地拆开,却是《西风》的获奖通知,不由又惊又喜地“呀”了一声。蔡师昭看到她的样子,笑着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回声来,一声‘嗡——’充满了空间,世界就要结束了。她从舷窗望出去,黄澄澄的黄埔江,小舢舨四下散开。大船在移动。上海沉甸甸的拖住,她并不知道和上海竟然有这样的牵绊,这时都在拉扯着她的心。她后悔没早知道,虽没见识上海的真貌,但是她爱上海,像从前的人思念着未婚夫,像大多数人热爱着祖国。”(——《易经》
好吧,让我把这一段在香港追逐张爱玲的故事轻轻地说给你听,请你在平瓷美女耸肩瓶里插上一枝新采的梅花,或是玫瑰,或是紫罗兰,或是随便什么应季的鲜花,然后选一只白地兰花的小小香薰灯,撮上少少一点沉香屑,少少一点就可以,因为她在香港的时间并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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