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上奇人录
第一节
目录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四章 在香港
第四章 在香港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七章 海上奇人录
第一节
第七章 海上奇人录
第八章 遇到胡兰成
第九章 与子相悦
第十章 一红倾城
第十章 一红倾城
第十一章 乱世佳人
第十一章 乱世佳人
第十二章 侠骨柔肠有谁知
第十二章 侠骨柔肠有谁知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国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国
第十四章 二进香港
第十四章 二进香港
第十五章 美国的忘年之恋
第十六章 绿衣的母亲
第十六章 绿衣的母亲
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十八章 永失我爱
第十八章 永失我爱
第十九章 一意孤行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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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有只蝴蝶从里面率先飞出来,仿佛招呼,然后才是一个小姑娘稚气的脸,她问:“你找谁?”
说做便做,当晚便又匆匆跑去周家,郑重其事地邀请周老师及师母“光临寒舍”——“想请老师参加我们举办的一个小小茶会。”
这天他正望着那紫罗兰香和水盆沉思,小女儿瑛匆匆跑上来,递过一个大信封来,说是有位小姐来访。信是黄园老人岳渊写来的,介绍一位作家张爱玲女士给他认识,希望同他谈谈小说的事。
“她前些年去了新加坡,先还通信,可是从前年十二月八号太平洋战争后就再没消息了,前不久听见人说,好像是去了印度,也不知真假。”
“请他来家里?”爱玲一愣,“不知道人家答应不答应?”
张茂渊也笑了:“被人夸两句,便这么高兴?”想一想又说,“周先生是名人呢,肯这样对你,也的确难得,该好好谢谢人家的——请他来家喝顿茶可好?我也借你的光,见见我从前的偶像——真是看了他不少文章呢。”
果然隔了不久,周瘦鹃便拿着《紫罗兰》的样本亲自登门了——夫人因为家中有事,未能同来。
这天回到家里,张爱玲眉飞色舞地向姑姑说起谒见周先生的过程,言语间难禁得意之色。
他简直要等不得地马上再见到张爱玲,当面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我的灵魂日日夜夜地追着张爱玲的影子飞,看到她穿着一件鹅黄缎半臂旗袍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犹豫。门里透出馥郁的花香,还有一个老人的吟哦声,那是“画蝴蝶于罗裙,认鸳鸯于坠瓦”的鸳蝴派“五虎将”之一(其余四位是张恨水、包天笑、徐枕亚、李涵秋)周瘦鹃老先生的家。
这天吃过晚饭,他照旧指挥着自己的几个女儿排着队把案台上、茶几上、架子上的盆景、盆花一个个搬到花园里去——这是周家姐妹每晚必做的功课,为的是九九藏书让它们“吃露水”。
“是周先生的家么?”张爱玲微微颔首行礼,“我叫张爱玲,冒昧来访,请您把这个给他过目。”是她母亲的故交岳渊老人的推荐信,如今权作敲门砖。
周老答了礼,招呼她坐下,指着给她开门的女孩介绍:“你们见过了——这是我小女儿,叫瑛。”
姑姑的话仿佛把尘封的记忆搅动了起来,搅得满天烟雾,温馨而陈旧的烟雾。
周瘦鹃且清楚地记得,张爱玲的客厅亦是洁而精的,壁上挂着照片,爱玲指着其中一张镶在椭圆雕花金边镜框里的照片说:“这就是我母亲。”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张爱玲的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惯常的忧戚彷徨之色,她的生命中,永远围绕着这样茫茫的威胁,无论阳光照在哪里,伞下的阴影总之一路跟着她,躲也躲不开。
“答不答应,问问不就知道了。礼多人不怪,就是不答应,也是我们一片心意,至少人家知道你心里是感激的。”
今夜看了张爱玲笔下的杜鹃花,却仿佛重见那株百年杜鹃——张爱玲的文采,是真正的奇花异草,廊苑仙葩,是绛珠仙草下凡!也是送给《紫罗兰》的一份厚礼,是锦上添花,更是雪中送炭。
她想起八岁时,妈妈第一次从国外回来,很喜欢看小报,看鸳鸯蝴蝶派的旧小说。那时《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黄逸梵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她也靠在门框上笑。还有父亲,也是喜欢章回小说的……
因为她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母亲,周瘦鹃也不禁认真地将照片看了又看,那是一位丰容盛髻的太太,虽然烫了头,但还是民初的前留海,蓬松地一直搭到眉毛上,五官清秀,轮廓分明,有点像外国人。他看得出,面前这位天才少女对母亲的爱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崇拜,并且深受影响。九*九*藏*书*网
胡兰成曾说张爱玲喜欢用大玻璃杯喝红茶,我总觉得煞风景。因为我自己是喜欢讲究茶具的,功夫茶自然是全套茶船茶道闻香品茗各有其杯,红茶是用海格雷骨瓷,绿茶才会用玻璃杯,或者盖碗亦可。
然而《紫罗兰》复刊以及周先生愿意发表自己的小说这件事,怎样说来也是生活中的一缕阳光吧,至少也是窗外的阳光,便走不进去,也是看到了那一片太阳金。
周瘦鹃不禁惊讶,赞道:“原来你的英文这样好,美术也好,画笔很生动。”
杜鹃花又名映山红,此外又有红踯躅、谢豹花、山石榴等名,都霸气有力,只是日本称之为皋月,不知所本。日本人取杜鹃花种,将花粉交配,异种很多,著名的有王冠、天女舞、四海波、寒牡丹、残月、晓山等等。他从前曾搜罗过几十种,可惜在战争中东奔西避,疏于培养,竟先后枯死了,引为生平憾事。尤其战前重价购得的一本盆栽杜鹃,苍古不凡,似愈百年,枯干粗如人臂,下部一根斜出,衬以苔石,活像一头老猿蹲在那里,花作深红色,鲜艳异常。他十分喜爱,还特地为它写了首绝句来赞美。却也因避乱而失于调养,竟被蚁害毁了花根,以致枯死。年来到处物色,无奈“佳人难再得”!虽然一再自我劝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命且不保,何况于花?然而始终不能释怀。
爱玲嘻嘻地笑了,完全是个得了老师夸奖的好学生。
——毕竟只是二十三岁的女孩子。
周瘦鹃不禁被这“奇幻的境界”给迷住了。他写了那么多关于花卉的文章,还从没这样描写过杜鹃花呢。这样奇美诡谲的文字,既有《红楼梦》的典籍蕴藏,又有英国作家毛姆的风趣诙谐,这哪里是一炉香,简直是满世界香气四溢。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在筹画着重出《紫罗兰》,这两炉香烧得太是时候了,简直是神兵天降,是比轰炸更为震撼的两个重磅炮弹。www.99lib.net
爱玲惊奇地瞪大眼睛,说:“我从前的小名也叫瑛。爱玲是我母亲领我入学报名时随手填的名字。”她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闻名已久的前辈作家,瘦长的个子,清瘦的脸,清瘦的长袍,像一杆竹。她害羞地告诉他,“我母亲是您的读者,还给您写过一封信呢。说请您不要再写下去了,太令人伤感。”
她的心柔柔地酸酸地牵动。
周老接了,随手打开,先看了标题《第一炉香——沉香屑》,先就觉得别致,赞道:“有味。”笑着说,“不如把稿本先留在我这里,容细细拜读。”
“给《泰晤士报》写过些剧评影评,也给《二十世纪》杂志写过一些文章;中文的作品,就只从前给《西风》写过一篇《天才梦》;最近才又重新开始中文写作,写了两个中篇小说,是讲香港的故事,想请教老师。”说着,将一个纸包打开来,将两本稿簿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奉上。
他们谈文学,也谈园艺,张爱玲拿出《二十世纪》上自己写的那篇《中国的生活与服装》请老师指教,羞涩地说:“插图是我自己画的。”
所以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相信周瘦鹃的回忆。牛酪红茶,当然是用西式茶杯茶碟,可以想象雪白瓷碗里,血红茶汁上浮着白而轻的奶酪,一点点化开,如云雾缭绕,那是一种心境。
案头宣德炉中烧着的一枝紫罗兰香青烟袅袅,旁边是一只古香古色的青瓷盆,盆里是浅浅的清水,水面上漂着各色花朵,随季节不同——春天是玉兰,或者牡丹,或者杜鹃,夏天是整朵整朵的美人蕉,秋天是甜香诱人的桂花,冬天是腊梅香飘满室——都是花儿凋谢或者随风飘落到地上再被捡起的。
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坐九九藏书在书桌前挑灯夜读,将两炉香一气看完,一壁看,便一壁击节称赞。
这一次见面,他们谈了一个多钟头,方始作别,也算得上深谈了。
“噢?”老人不置可否地笑了,这样稚气而感性的来信,于他是读得太多了,已经不记得。便是这样登门拜访的习作者,也实在是太多了,他见她,不过是给黄园老人面子,不得不敷衍一下,因问:“你从前写过些什么?”
读完小说,已是黎明,周瘦鹃毫无倦意,独自来到花园做伸展,那些昨晚还拳起的花蕾,在一夜的露水滋润后已经争奇斗艳地开放出来;那悬崖式的老树桩,也抽出新枝,暴出一两片鲜嫩的芽叶。他兴奋地拿起花铲和竹剪,依次地给那些盆景盆花修枝、理花、翻盆,并情不自禁对着一株杜鹃看了许久。
说是“茶会”,其实只有他一位客人,主人倒有两个,就是张茂渊和张爱玲姑侄俩。茶是牛酪红茶,点心是甜咸俱备的西点,精美洁致,连同茶杯与点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可见主人的用心与重视。
听她再次谈起母亲,周瘦鹃也只有礼貌地问:“令堂……也在上海么?”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糅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我一直认为,二十三岁,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时光,是一朵花开在盛时,喝饱了水与阳光,刚刚脱去局促与羞缩,而又未来得及沾染半分尘埃与雾气,开得兴兴头头,香得清纯正大,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一旦九-九-藏-书-网过了二十五岁,那花开得再好,也有些衰败的意味了,从此便是一路的下坡,再奋起直追,也来不及了。
可是直等了一个星期,她才再次登门——大概是以为他要抽时间看完她的小说,怎么也要至少等一个星期之后吧——当他告诉她《紫罗兰》复活的消息,并说决定把这两炉香在《紫罗兰》上发表时,她十分高兴,再次说:“我母亲,还有我姑姑,从前都是您的读者,一直都有看《紫罗兰》,还有《半月》、《紫兰花片》。当时母亲刚从法国学画回国,为您的小说流了不少眼泪呢。”
虽是初见,然而老人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难得的天才。她身上自然流露出来的那种清贵之气,她举止言谈里的华美细致,都让他觉得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喜悦,仿佛面对一枝花,又仿佛我佛拈花一笑。
见她这般热情稚气,周先生倒笑起来,一口应承说:“好呀,不过不是今天,等《紫罗兰》创刊号出版,我拿样版去瞧你,就不算空手上门了——省得办礼。”
他于是下楼来,那客座中的小姐听到楼梯响,立即长身玉立,站起来鞠躬,如同一个诚惶诚恐的女学生。在年近半百的周老面前,她的确也就是一个小学生——打小儿便读他的文字长大的。
稍顷,她被延入客厅——那是一九四三年的春天,她与周瘦鹃第一次见面。
周瘦鹃是种花人,更是惜花人,从不在枝头采摘盛开的花朵。他常常轻轻地抚摸或是叩击着那瓷盆的边沿低吟浅唱,推敲一首新赋的诗词的韵脚和节奏。因此他写的诗,大多有花香,还有水盆的清音。
“也是。”爱玲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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