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二进香港
第一节
目录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四章 在香港
第四章 在香港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七章 海上奇人录
第七章 海上奇人录
第八章 遇到胡兰成
第九章 与子相悦
第十章 一红倾城
第十章 一红倾城
第十一章 乱世佳人
第十一章 乱世佳人
第十二章 侠骨柔肠有谁知
第十二章 侠骨柔肠有谁知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国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国
第十四章 二进香港
第一节
第十四章 二进香港
第十五章 美国的忘年之恋
第十六章 绿衣的母亲
第十六章 绿衣的母亲
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十八章 永失我爱
第十八章 永失我爱
第十九章 一意孤行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上一页下一页
我也辨不清爱玲的真面——许是连她自己也辨不清。
又一次身在茫茫的海上了。
那其实是母亲的旧箱子。她带了它从上海到欧洲,到过法国,到过新加坡,到过印度,差不多把半个地球也走遍了。母亲才真正称得上是见多识广。
这只船是这家公司最小的一只货轮,载客更少,所以也不另外开饭。头等就是跟船长一起吃,二等舱客人跟船员一桌,一日三餐都是阔米粉面条炒青菜肉片,天天不换样。走走停停,一直航行了十天,便吃了十天的炒米粉。
爱丁顿公寓没有她,卡尔登公寓没有她,上海没有她。
我走在时间的永巷里,寻觅着张爱玲的踪影。
爱玲很生自己的气,既气自己二十几岁了还要仰赖祖恩,学母亲用古董开路;又气自己不如母亲,送了古董也仍然得罪了人。注册主任梅勒且来信追讨她第二学期的学费,她只好交了学费,同时去信抗议,说明除非保留她应得的奖学金,否则不会回到港大;另一面,她开始积极地找工作。
然而到底还是活下来了——没那么容易完,完不了。
依旧是照眼分明的野火花,依旧是半山的校园,和下了山一拐弯就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集市,流苏和柳原曾在那里与小贩讨价还价——这些,都是曾在她梦中笔下一再重温的景象,然而久别重逢,却显得陌生而疏远了,连海天一线的黄昏也不复温柔。校园后面小山上的树长稿了,中间一条砖砌小径通向旧时的半山女生宿舍,比例不同了。
然而这一回反复,已经把港大和贝查都得罪了。虽然她带了一套祖传稀世搪瓷珐琅银茶杯亲自登门向贝查道歉,也未能令他的怒火完全平息——倒九九藏书白白浪费了母亲的古董。
她一直都是孤单的,却没有一个时期如此时这般孤单。别说求助,甚至连个可以诉苦的人都没有。
爱玲是喜欢研究服装的,亦喜欢观歌舞,从前即使在去温州看胡兰成这样的仓皇中亦不忘去看了一场社戏,还写了《华丽缘》的文章。然而她去了一趟日本,却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也不知道在新年时有没有随喜一番日本著名的伎乐。
走在旧日的校园里,可是再也看不到熟悉的面孔,炎樱、蔡师昭、苏雷珈、还有纳塔丽亚,他们都在哪儿呢?
上次是母亲安排她报考大学的,也是母亲托了李开第做她的监护人;这次,仍是母亲为她筹划设计,并且介绍她去找自己的老朋友吴锦庆夫妇——他们两人均为港大讲师,分别教授机械工程与科学,于是帮爱玲写信给文学院院长贝查,代她申请复学助学金,又督促她早日注册入校。
然而她倒挺喜欢这种真空般的活——如果生命就此漫无尽头地直驶下去,至少她可以不必再为它犯愁。
快到日本时,遇到风浪,餐桌是钉牢在船板上的,大家忙不迭地抢救杯盘,许多人吐得七荤八素,她却饮啖如常。有的吃赶快吃,谁知明天会怎样呢?倘若这只船就此沉了,那么这便是她最后的晚餐,至少可以做个饱鬼。
旧地重来,物是人非,当年港大的许多文件与纪录包括张爱玲的资料都在战火中不知所终,虽然校方许诺会补助她一千元www.99lib.net助学金,却迟迟见不到准信儿,这使她对自己的前途与目前的窘困十分焦虑。
从上海到广州,由深圳罗湖桥出境入香港,再从香港到日本,这条路线同胡兰成走过的一模一样。
从前他第一次逃亡的时候,就曾有意去日本,她虽没反对,却也不赞成,还特特跑去测字要他“朝东”;然而现在,她自己也没了根,且阴错阳差地也踏了一回日本的土地——虽然最终没有留下来。
日本人过年不及中国的热闹繁华,元旦却极重视,要参拜神社,叫做“初诣”,女人们穿着绚丽繁重的和服,一个个如同布帛扎的绢人儿一般,登着高屐,走路像碎步舞。
然而爱玲的境遇却不如胡兰成,许是因为炎樱的势力毕竟不如池田笃纪吧。白在日本耽了两个月,钱用光了,工作还没有着落;而炎樱却就要去美国了。她与爱玲相约在美国再见,爱玲答应着,心里却茫然: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去美国,又去不去得成呢?
爱玲便装简行,分明寒酸,倒对这西崽的热情觉得惊讶起来,然而拎箱子进仓房时却恍然大悟——他大概是看到箱子上花花绿绿的各国邮船招纸,把她当成周游列国的老船客了。
她甚至不等樱花开,便又匆匆独自回香港了。时为一九五三年二月。
那时她仍住在何东女子宿舍,应征工作时留的也是这个地址,然而雇主上门调查时,却被告知她可能是共产党特务——就这样,张爱玲在港大呆了两个月,非但欠下四百五十七元学费及一大堆无法偿还的人情债,还三度被警方传讯,工作也丢了。真是凄风苦雨,投助无门。
我在迷雾中行走,兢兢业业99lib•net地追随着张爱玲的脚印,或许,她也在红尘之外注视着我,借我的手还原一段传奇。我以为我找到了她的方向,然而发现自己走进死胡同……
这只挪威船似乎特别小,二等舱,没有上下铺,就只是薄薄一只墨绿皮沙发,墙上装着白铜小脸盆,冷热水管。西崽穿着白长衫,低眉顺眼,十分恭敬殷勤的样子,把她当上宾侍候。
姑姑,妈妈,都离她这样地遥远,在这举目无亲的土地上,她还拥有谁的温情?
他自负一枝笔横扫千军,然而爱玲素手点拨——驱动千军万马,不如解马归田,令山河各入其道,各随其流,还以生命本来的面目。这番精神胡兰成是否领略,看官见仁见智;然而这种结构技巧,他却是吃透了的。书里谈音乐,谈歌舞,谈中国的宗教与礼法,处处都是张爱玲的痕迹。他从她那里求得了无字天书,他却背叛了他的神。
爱玲这次来港,复读其实只是借以离国的幌子,然而为了给吴锦庆夫妇一个交代,她还是顺从地去学校注了册,一九五二年九月——距离她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九日第一次注册香港大学,隔了整整十三年。
可是我看见他们,仍然觉得陌生。因为我见过他们的不同的影像,渐渐辨不清哪个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胡兰成说过,“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二等舱除了她只有一个上海裁缝藏书网,毛发浓重的猫脸,文弱的中等身材,中年,穿着灰扑扑的呢子长袍,看见张爱玲,点头一笑,心照不宣地说:“我每次去日本,总是等这只船。”他在东京开店,时常到香港办货,常来常往惯了的,最会算计。
眼泪滴落在信纸上。
一百个人读出了一百个张爱玲,写出了一百个张爱玲,于是她迷路了,在不同的人对她的不同的演绎里。
爱玲悠然长叹,她不能不想念炎樱。没有炎樱的大学算什么大学?时间的重量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废学十年,再坐在教室里做超龄学生真不情愿,她已经尝过出名的甜头,对于能不能得到一纸文凭早已不计较了。
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爱玲只得一边留书知会注册处报备离港之事,一边便急三火四地去了东京。身在异乡为异客,老朋友便显得格外重要。她急不可待地要与炎樱会合,似乎抓住了她,便抓住了一些旧时生活的空气。
爱玲蹲下来,不急着开箱,却轻轻抚摸着箱子上的招纸,仿佛在抚摸母亲的手臂。就只有它陪着她了。
我的灵魂翻山越海,来到香港大学的半山,一路经过着生死契阔的旧友:范柳原与白流苏在短墙下执手相看,用如歌的声音颤抖着念“与子偕老”;葛薇龙站在姑姑的巨宅前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如火如灼的杜鹃花从门里一直开到门外;愫细促声哭泣着一路狂奔下山,罗杰安白登捏着他的帽子失魂落魄地尾随其后;言丹朱的斗篷在风中飞舞,聂传庆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神渐渐阴郁;霓喜眼睁睁地看着汤姆生和他的英国新娘从身前走过,一张脸煞青空白……
即便如此,她也从没有想过要向胡兰成求助。虽然,她并不知道,胡兰成这九九藏书时候已经又搭上了日本女子一枝,正躲起来一心一意地撰写《山河岁月》。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它们生于张爱玲的笔下,活在字影墨痕间,又一次次地被搬上荧屏。
纳塔丽亚是个俄国女孩,她的耳朵会动,最喜欢跟着唱片唱:“我母亲说的,我再也不能……”两臂上伸,一扭一扭地在雨中跳舞;还有暹罗女孩玛德莲,她会跳他们盘谷家乡的祭神舞,纤柔的棕色手腕,折断了似地别到背后去,腰腿手臂似乎各有各的生命,翻过来拗过去,灵活得不可能;还有马来亚的金桃,她常常学给大家看马来人是怎样跳舞的,她捏着大手帕子悠悠挥洒,唱“沙扬啊!沙扬啊!”沙扬是爱人的意思;当然还有炎樱,她最喜欢躺在帐子里赤着两只胳膊模拟中东艳舞,并称之为“玉臂作怪”。
她打开报纸,照着上面的招聘广告,打了一封又一封求职信,一边打,一边便想起姑姑从前的话来:“业务信比文学创作另有一功,写得好并不容易。措辞、文法、连留空白的比例也大有讲究。有人也写得好,就是款式不帅。”
炎樱来信了,说会在日本替爱玲找工作,并答应帮她办理出境手续;又说她自己很快就要到美国去,再延迟就见不着了。
回到香港的张爱玲已经没有了初次来港时的兴奋,那时她只有十九岁,有无尽的生命的可能性,有对未来的数不清的梦想;如今她已经三十二了,也还不老,可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
她去了香港,我一时找不到她了。
前后只在香港大学呆了两个月——九月报到,十一月便又离开了。
一九五三年的元旦,他们两人在同一个地方,聆听新年钟声敲响,那时,可有一点心动?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