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美国的忘年之恋
第一节
目录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四章 在香港
第四章 在香港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七章 海上奇人录
第七章 海上奇人录
第八章 遇到胡兰成
第九章 与子相悦
第十章 一红倾城
第十章 一红倾城
第十一章 乱世佳人
第十一章 乱世佳人
第十二章 侠骨柔肠有谁知
第十二章 侠骨柔肠有谁知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国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国
第十四章 二进香港
第十四章 二进香港
第十五章 美国的忘年之恋
第一节
第十六章 绿衣的母亲
第十六章 绿衣的母亲
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十八章 永失我爱
第十八章 永失我爱
第十九章 一意孤行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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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断断续续,从香港一直写到美国,写了整整六页之长——旅途中的人话特别多。
爱玲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被亲人安慰了一句反而更加委屈,忍不住眼圈都红了,她向来不喜欢诉苦的,这时却忍不住对着听筒向胡适诉起苦来,说自己刚才吐了,好难过,又说不能和胡先生一起过感恩节,很遗憾。
这是一九五五年的秋天。在这一年里,各种粮食票证开始进入中国社会,揭开了中国“票证经济”的帷幕,并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我军实行了历史上的第一次授衔,共设六等十九级,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佩带军衔肩章、军兵种和勤务符号,并按新的服装制式着装;这一年,亚非会议在印度尼西亚的万隆举行,周恩来在会上发言,提出了“求同存异”方针;桑弧导演的越剧彩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在英国举办的第九届国际爱丁堡电影节上获得映出奖,这是新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自力更生搞出来的彩色片;这一年,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家剧场人民剧场开幕,中国京剧院院长梅兰芳先生演出了《穆柯寨》;这一年,爱因斯坦因主动脉瘤破裂逝世于普林斯顿。遵照他的遗嘱,不举行任何丧礼,不筑坟墓,不立纪念碑,骨灰撒在永远对人保密的地方,为的是不使任何地方成为圣地——同样的遗嘱,张爱玲在整整四十年后做了惊人相似的拷贝……
张爱玲那年三十五岁,然而很明显她还保持着相当的童真和热情。
爱玲不擅言辞,全靠炎樱打开局面。她一向快人快语,可是离开上海久了,国语已经不灵光,便像小孩子学说话似的,又像是林黛玉取笑史湘云的话——偏是咬舌子爱说话。
——她对海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这世界上的水太多,最赞成的就是荷兰人的填海。然而,四十年后,她怎会愿意将自己的骨灰撒入大海,做永生永世永不停息的漂泊?
转眼感恩节到了。炎樱约爱玲一起去个美国女人家里吃饭。却不是火鸡,是烤鸭,人很多,但都是异乡客,说着英语,过着洋节,吃着西餐——张爱玲呆在人群中,却比在海船上更加孤独寂寞。
——那是爱玲最后一次看见胡适。那一幕,会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并通过她的《忆胡九九藏书网适之》,留给所有人。
胡适也微笑着,实心实意地称赞:“你的《秧歌》,我看了两遍,近年所出中国小说,这本可算是最好的了。的确已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
爱玲是习惯同人算得清清楚楚的,这样子一直寄人篱下终不是她的性格,因此一有机会就搬了出去——炎樱有认识的人住过一个职业女子宿舍,是救世军办的,座落在哈得逊河岸,是一个救济难民的处所,便介绍了爱玲去,同一班流浪汉、酒鬼、等死的胖太太和小老头子住在一处。那样寒酸的处境,谁听见了都会骇笑,然而虎落平阳,又怎么讲究得起呢?
爱玲却仍沉浸在时空交叠的恍惚里,连室内的陈设也似曾相识,红木家具,中式案几,都让她觉得依稀仿佛,如在梦中。静静地抿着泡在玻璃杯里的绿茶,看那旗枪分明簇立如丛,她不禁想起极小的时候,在父亲的书桌上第一次看见《胡适文存》,立刻坐下来一气读完,茶饭不思。
她乘坐的是克利夫兰总统号,自香港去美国——美国在一九五三年颁了一个难民法令,允许学有专长的人士到美国,并申请永久居留。张爱玲就是根据这个法令提出移民申请的,理查德·麦卡锡担任她的入境保证人。
胡适是一九四九年四月来美国的,比爱玲早六年,也是乘的克里夫兰总统号;胡夫人江冬秀则是第二年才有条件过来。胡适一生才华盖世,享誉天下,却没什么积蓄,这位昔日的“新文化运动”领袖,“中国白话文运动之父”,三十五个荣誉博士学位的拥有者,二战期间还担任过中国驻美大使,然而来到纽约,却连佣人也雇不起,又没有固定收入,不得不自己学起做家务来。后来胡适在普林斯顿大学葛斯德东方图书馆谋得馆长一职,权当过渡。一九五八年他就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再也没有来过美国。张爱玲这次来拜访,正是他生平最落魄的时候,他连自身也难保,更不要说给爱玲什么帮助了。
彼时,张爱玲站在甲板上,手扶栏杆,看着四十年后将吞没她骸骨的大海波涛翻滚,她有想过爱因斯坦的遗嘱会同她发生什么联系吗?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说是找她的。她有点惊讶99lib•net,谁会在这异乡的节日夜里想着她呢?
那顿饭虽然没有吃上,然而那种关怀,却使得爱玲的胃里终于有一点暖起来。
她微笑地告诉胡适:“我还记得,《醒世姻缘》买回来,我弟弟要抢去看,舍不得放手,我看书从来不肯与人分享,那回忽然大方起来,让他先看第一二本,自己从第三本看起。就是因为先读了您的考证,故事大致知道了,倒不在乎要从头看起。”
爱玲无可奈何地微笑,仿佛主人因为拿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待客而觉得抱歉,又或是小户人家被人穿堂入户的那种窘。然而胡适却不以为意,只是赞:“这地方很好啊,不错不错。”坐了一会出来,一路四面看着,仍旧满口说好,倒不像是敷衍话。
然而见到胡适先生还有他的家,倒使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上海了。胡先生的书房里也有这样的书架子,这样阴沉沉的冷香,她看见他,就好像看到了父亲——另一个父亲,比张廷重更接近她心目中理想的父亲。
记得从前年轻的时候,我也有这个习惯,不知是因为寂寞还是兴奋,一远行就忍不住要在旅途中写信,然而后来漂泊惯了,便不再写。到了近些年,更是除了在编辑们的发稿签上签发意见外,每写一个字都恨不得拿来卖钱。连日记也有十年没写了。有时候把旧时的十几本厚厚的日记拿来翻一翻,看里面那个傻姑娘情感充沛地哭哭笑笑,真想摘两段塞在小说里充当某个主人公的心理,不然实在太浪费了。
第一站自是同炎樱相会。
她成名得比别人早,成熟得比别人晚,成长期好像特别长。
她想起来,姑姑曾经说过,和母亲还有胡适一起同桌打过牌;抗战胜利后胡适有一次回国,报上登出照片来,笑容满面的像个猫脸的小孩,打着个大圆点的蝴蝶式领结。姑姑看着笑了起来,说:胡适之这样年轻;姑姑同父亲闹别扭不来往了,可是两个人的藏书却还混在一起分不清楚,有一次姑姑看到《胡适文存》,不好意思地说:“这还是你父亲的。”——这些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连姑姑说话时那羞涩的笑都如在眼前。哦,不见姑姑已经三年了。
去年《秧歌》《赤地之恋》的中英文本次第出版,部分旧作也结集为《张爱玲短篇小说集》,由香港天风出版社出版。这给了她极大的信心,少时的宏愿再次抬头——她要像母亲那样周游列国,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要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要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www.99lib•net
那是爱玲与胡适的第二次见面。
两个来自内地的人,谈话总是避不开内地的那些斗争,胡适愤慨地说:“纯粹是军事征服。”爱玲一顿,没有回答。她已经被政治吓怕了,只想远离所有的派系,永远活在潮流之外。
然而张爱玲却仍然再去拜访了胡适先生一次。她真心敬仰他,倒不全为求助。这次她是一个人,没有了炎樱的插科打诨,她与胡适谈得更加长久,也更加深入。
胡适见了,也似有所悟,马上又说到别处去了。
爱玲心中感激,可是这样面对面地被夸奖着,反而不好意思说话了。
炎樱陪她一同去。东城81街104号公寓,白色的水泥方块房子,门洞里现出楼梯来,完全是港式公寓建筑。让人觉得好像又回了香港。
然而炎樱去打听了一圈,有些失望地说:“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没有林语堂出名。”——她是失望他大概帮不到爱玲什么。
过江风扑头盖脸地吹来,胡适的大衣在风里微微摆荡,成年的男子,自有一种萧瑟的美。爱玲望着,如视神明,连冷也忘了。
还记得她八岁时一路经过绿海洋黑海洋从天津到上海时的兴奋,也还记得她十九岁时从上海来香港的紧张,还有二十二岁从香港辍学回上海的失落,三十二岁从香港到日本投奔炎樱的忐忑——这一次的海航,又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转变?
那天,胡适竟然来这鱼龙混杂的救难所探访小友来了。爱玲觉得窘,请他到客厅里坐,里面黑洞洞的,有学校礼堂那么大,还有个讲台,台上有钢琴,台下空空落落放着些旧沙发,旷大得叫人害怕。
好容易撑着回去,她便吐了,胃里倒江倒海一般难受。
“是吗?”爱玲一震,在她眼里,胡适宛如神明,是遥远而不可及的。即使如今面对面了,也仍然觉得远,觉得神秘。然而原来她家与他家有过这么多的渊源。这使她忽然觉得两人的关系近了。
那次拜会回来,爱玲久久不能平静。九_九_藏_书_网
抬头是天,低头是海,触目都是幽黯翻滚的蓝,蓝得让人绝望。看厌了那无穷无尽的蓝色,她回到舱里,摊开信纸给文美写信,题头“亲爱的文美”,眼圈不禁一红——刚刚离开,已经在想念了。
张爱玲抱着大干一番的劲头来到纽约,暂且投宿在炎樱家中,来不及领略纽约的花花世界,刚抵美一个星期,便去拜访胡适先生了。
友谊,事业,名利,爱情,都要在那里重新拾起。
爱玲不由微笑——初来乍到,衣食无保,哪里还有时间心情去大图书馆观光呢。
一阵心悸,胃也跟着抽搐地疼起来,统共也没吃多少,可是倒已经满满的。
胡先生这年已经六十二岁了,仙风道骨,儒雅俊拔,瘦削的身子穿着旧式的长袍,俨然古人。胡夫人圆圆的脸,端丽娴静,年轻时显然是个美人儿。她交握着手站在客厅里招呼她们坐下,是安徽口音,爱玲自小便听熟了的何干的乡音,这叫她益发恍惚。
胡适见她默然,将脸一沉,立即换了话题,说:“你要看书可以到哥伦比亚图书馆去,那儿书很多。”
下午的太阳晒得人有些昏然,暖洋洋的似在梦中,张爱玲恍惚地笑了,走进那门洞,仿佛走进一个悉的旧梦中去——她要见到,本来就是梦里的人。
我行走在夜的海上,跟随着张爱玲一路颠簸漂流。这是第几次陪她漂洋过海?
她是一个没有根的人,即使从前有过,也已经被连根拔起了,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送,却找不到落脚的土壤。
见了炎樱,就像见了上海,见了从前熟悉安稳的一切。
这是她人生崭新的阶段,在那陌生的国度里,寄予着她后半生的全部期望。
胡适又说:“我父亲认识你祖父,当年很得他的帮助。”
父亲,已经去逝了,而她早已原谅了他。当她满街寻找从前父亲带她吃过的小香肠面包时,她才清楚地知道,她也是爱他的。
胡夫人问炎樱是哪里人,在上海呆了多久,什么时候来美国的。聊得好不热闹。
“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镑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http://www.99lib.net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纽约,同上海一样,是另一个繁华的世界性大都市,红香绿玉,车水马龙,令人目不暇给。
长期被救济是可怜的。贫穷,是对自尊心最难堪的蚕蚀,一点点吞噬着风度与友谊。
竟是胡适先生。他怕她一个寂寞,约她吃中国馆子。
她看着胡适,仿佛要从他的脸上寻找亲长的气息。她分明是第一次见到他,可是却好像很熟悉,好像生下来就认得这位长者了,由他看着他长大。同他说着这些前人往事,父亲那间阴沉沉的大书房,房里层层格格的书架子,还有架上累累的藏书,书籍中散发出的幽幽冷香,立刻就好像在鼻端眼前了。她把《歇浦潮》、《人心大变》、《海外缤纷录》这些,从父亲的书房里一本本地拖出去看,就这样渐渐地长大,离开家,离开上海,离开中国,来到这陌生的异乡。
而胡适在张爱玲上次来访后,也特意查了一回资料,理清了胡张两家的渊源:光绪七年(一八八一年),张佩纶曾写信介绍胡适的父亲胡铁花去见吴大澄,这是胡铁花事业成功的开始;而张佩纶后来被贬谪,胡铁花感恩图报,专门寄信并封了二百两雪花银接济于他。这样的世交往复,使他再看见爱玲的时候,觉得更亲近了。
吃完饭,天已经黑下来,满街灯火橱窗,深灰色的街道特别干净,霓虹灯也特别晶莹可爱。爱玲有些神经质地快乐,她想起在旧上海的冬天的街上看橱窗的情形,霞飞路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和纽约的好像。好像。可是纽约不是上海,她没有家,没有家了。
记得父亲说过,《海上花列传》是看了胡适的考证才专门去买了来的;而《醒世姻缘》,却是她向父亲要了四块钱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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