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三节
目录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
第四章 在香港
第四章 在香港
第五章 劫后余生录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三节
第七章 海上奇人录
第七章 海上奇人录
第八章 遇到胡兰成
第九章 与子相悦
第十章 一红倾城
第十章 一红倾城
第十一章 乱世佳人
第十一章 乱世佳人
第十二章 侠骨柔肠有谁知
第十二章 侠骨柔肠有谁知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国
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国
第十四章 二进香港
第十四章 二进香港
第十五章 美国的忘年之恋
第十六章 绿衣的母亲
第十六章 绿衣的母亲
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十七章 台港行
第十八章 永失我爱
第十八章 永失我爱
第十九章 一意孤行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第二十章 永远的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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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电车上没完没了数落男人的女人,不住口地咒骂着自家男人,可是口口声声都离不了他,那番精彩的谈话,略整理一下就是篇好文章。
炎樱的一个朋友结婚,她去道贺,每人分到一片结婚蛋糕。他们说:“用纸包了放在枕头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炎樱说:“让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头放在肚子上面罢。”
街景更是美丽而多彩的,仿佛“生命的橱窗”,意味无穷: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路人忙不迭地躲避,然而爱玲却最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心头有茫茫然飘飘然的梦幻感;
连带姑姑住的房子都有一种可敬畏的力量,仿佛神明不可欺。有一天爱玲打碎了桌面上一块玻璃,要照样赔偿,一块玻璃六百块,好大一笔款项,她手头已经很紧,却还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来,不敢怠慢。
她给爱玲讲三角恋爱的故事:“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边拔出三把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
姑姑也从不觉得侄女聪明,有文采,并且一天比一天有名气,她只管抱怨她,说:“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而且自大。”唠叨,是因为张爱玲笨,一件事总要同她说很多遍,不时地嘀嘀咕咕;自大,也是因为张爱玲笨,显得周围的人都成了高智商全能的超人。
这一切,张爱玲都一一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写入笔下。
报纸上登着一首周作人译的日本诗:“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张爱玲拿给九*九*藏*书*网姑姑看,姑姑照旧说不懂,然而又说:“既然这么出名,想必总有点什么东西罢?可是也说不定。一个人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张爱玲大笑——真不知道姑姑对“出名”这件事是太不敬还是太看重。
爱玲自己写文章,也劝姑姑写,她不同意,说:“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报,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
门口高地上有几个孩子在玩。有个八九岁的女孩,微黄的长长的脸,淡眉毛,窄瘦的紫袄蓝裤,低着头坐在阶沿,油垢的头发一绺绺披到脸上来,和一个朋友研究织绒线的道理。她的绒线大概只够做一截子小袖口,然而她非常高兴的样子,把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比试着。她朋友伸出一只手,左右端详,也是喜孜孜的。爱玲一路地走过去,头也没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
晚上走在落荒的马路上,听见炒白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唱来还有点生疏,未能朗朗上口。爱玲听着,也是一种难言的感动,她看过去,一整条长长的黑沉沉的街,那孩子守着锅,蹲踞在地上,满怀的火光,那真是壮观……
然而张爱玲不这么以为,她正活在兴头上。在她心里眼里,只觉得“值得一看的正多着”,夏天房里下着帘子,龙须草席上堆着一叠旧睡衣,折得很齐整,翠蓝夏布衫,青绸裤,那翠蓝与青在一起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她无心中看到了,高兴了好一会;浴室里的灯新加了防空罩,青黑的灯光照在浴缸面盆上,一切都冷冷的,白里发青发黑,镀上一层新的润滑,而且变得简单了,从门外望进去,完全像一张现代派的图画,她又觉得新奇且喜悦,仿佛爱丽丝走入仙境九_九_藏_书_网;晚上在灯下看书,离家不远的军营里的喇叭吹起了熟悉的调子,楼下小孩子拾起那喇叭的调子吹口哨,也都叫她欢喜,仿佛乱世逢知己……
乱世里的亲情,这样地稀罕,更是弥足珍贵。
有人在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红灯,骑行时但见红圈滚动,流丽至极,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青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可是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绿衣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亲罢?她便觉得感动起来;
从洋行出来后,她在无线电台找了份新工作,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这时候她们已经不用顿顿吃葱油饼了,一个挣薪水,一个赚稿费,比起爱玲刚搬来的时候,境况是好了许多,德国租客也搬了出去。但是姑姑很快又有了新的抱怨:“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然后便把工作辞了。
终于又坐上心心念念的电车了,张爱玲充满欣喜地看着电车上形形色色的芸芸众生:
她形容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然而这样文武双全的姑姑,在乱世里却是有点无用武之地,时时面临着失业的危险——但也许是因为挑剔的缘故。
——即使遇到封锁,也是一种小小的奇遇。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在街左面的人们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们奔到左面。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叫:“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罢!”而电车里的人却相当镇静,见惯不怪地讨论着诸如“做人处世”这样的大道理,或是担心着“干洗、薰鱼”这些实在的烦恼,甚至还有小小的艳遇作为插曲,在短暂的封锁的密闭空间里演出了一场浪漫剧。
——有个穿米色绿方格兔子呢袍子的年轻人,脚上穿一双女式红绿条纹短袜,嘴里衔着只别致的描花象牙烟斗——当然是仿象牙的“西贝”货——烟斗里并没有烟,然而他津津有味地吮着,吮一会儿拿下来,把烟斗一截截拆开来玩,玩一会儿再装回去,继续像模像样地吮——张爱玲不由看得笑起来——那年轻人真高兴。她也真是高兴。九_九_藏_书_网
经过书报摊,炎樱将报摊上所有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樱答道:“不要客气。”
“小别胜新婚”的上海即使满目疮痍,在爱玲的眼里,却处处都可以看到故乡独特而亲昵的美。
爱玲有些替她可惜,张茂渊却理直气壮地很:“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便卖珠宝。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去估价,店里出十块钱,她没有卖。便一直留下了,却又不知道留着派什么用场。便叹息:“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这些,后来都被爱玲写进了文章里。
她微笑地用“外国人”的眼光饶有兴趣地来看待自己的故乡与“乡亲”,觉出许多新的意味——弄堂里长竿挑着小孩子的开裆裤,娘姨坐在堂门口一边摘菜一边叽叽呱呱地拉家常;店里柜台的玻璃缸中盛着“参须露酒”,隔壁酒坊在风中挑起“太白遗风九-九-藏-书-网”的旗子,有人蹒跚地走来打酒,却是料酒;小孩子在冬天里穿上棉袄棉裤棉袍罩袍,一个个矮而肥,蹒跚地走来,小黄脸上飞起一双神奇的吊梢眼,十分趣致可爱;黄昏的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签坐在车上,手里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夫蹲在地下,点那盏油灯,天黑了,女人脚边的灯亮了起来;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黯淡的土红色极像烘山芋;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色却予人一种‘暧老温贫’的感觉……
那时期炎樱正在积极学习中文,爱玲从百家姓教起,“赵钱孙李”,刚教了一个“趙”字,炎樱已经等不及地有妙论:“肖是什么意思?”爱玲说:“就是‘像’。”炎樱说:“那么‘不肖子孙’,就是说不像,那意思是不是说他不是他父亲养的?”说完不住挤眼。爱玲目瞪口呆,这炎樱,统共不识得几个字,倒已经先学会俏皮,开中国字的玩笑了。
姑姑其实很怕别人唠叨,她有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说起话来简直叫人觉得岁月绵长如线,恨不得拿起把剪刀来剪断她的话头。姑姑因而叹息:“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炎樱的父亲在上海成都路开着一家门面很有规模的珠宝店,店名就叫莫希甸,和他的姓同音。招牌上中英文对照,前门开店,后门出入,店堂的玻璃柜里陈列着钻石镶嵌的各色饰物,熠熠生辉,光彩夺目,那些宝石价格不菲,没多少人买得起,所以店里的客人总是寥寥无几;住家在楼上,拐弯处是亭子间,摆着八仙桌、凳椅等家具,用以进餐或会客——张爱玲来了,便在这里与炎樱聊天。她后来在《色戒》里把刺杀地点安排成一间珠宝店,描写细致,大抵就是这莫希九_九_藏_书_网甸给的灵感。
她们有时也相约着一起去看越剧、听评弹,还到后台去看西洋景,也有时一起会朋友。聚会上,有一位小姐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欢孤独的。”炎樱立即补充:“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张爱玲坐在一边,忍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幸亏那位小姐也是相熟的,经得起玩笑。
故事讲完了,她长吁短叹地感慨:“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只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欢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感情渐渐地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
秦可卿房里有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果真如此,上海人便个个都是大学问家了。
便是这样地容易高兴,即使在乱世中,即使没有工作,前途茫茫,然而她还有青春,有天份,有着生命的期待与无限的可能性,有姑姑的陪伴和炎樱的友爱。
两人在马路上走着,一看见店铺招牌,大幅广告,炎樱便停住脚来研究,随即高声读出来:“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表’我认得,‘飞’我认得——你说‘鸣’是鸟唱歌,但是‘表飞鸣’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什么意思?”中国字是从右读到左的,她知道。可是现代的中文有时候又是从左向右。每逢她从左向右读,偏偏又碰着从右向左。炎樱十分懊恼,却仍然笑着,不知是笑中文的深奥还是笑自己的笨拙。
她还是这样地口无遮拦,又贪吃甜品,和爱玲出来,不管做什么也好,最后的保留节目一定与吃有关,坐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再要一份奶油。然后便开始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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