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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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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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开船,就顺着沙洲,不顾一切地直奔木筏而去。一路上还算顺当,但是这块沙洲全长还不足六十码,我刚掠过沙洲的末端,就堕入白茫茫的浓雾之中,我有如死人一样,真不知道自己该走哪条道了。
“这些玩意儿指的就是木筏上的那些枯枝、烂叶和垃圾,还有那根撞砸了的桨。这会儿你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的天哪,原来是你呀,哈克?乖乖你没有死啊——你可没有给淹死——瞧你又回来了?这可真的太好了,小宝贝,这可真的太好了。让我来瞧瞧你,小伢儿,让我来摸摸你吧。是哪,你可没有死!你又欢蹦乱跳、太太平平地回来啦,到头来还是咱们原来的那个老哈克——还是原来的那个老哈克,哎呀,真是谢天谢地啊!”
我把划桨扔下。我又听见了那喊叫声;它还是在我的后头,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它不断地传过来,不断地变换地方,而我也就不断地应答,不一会儿,它又来到了我的前方,我才知道急流已使我的船头顺水而下,我也算是没事了;反正只要它端的是吉姆的声音,而不是别的赶木筏的人在喊叫就得了。我在大雾里完全听不清楚是谁的声音,因为在大雾里,不管是什么东西,看过去,听起来,全都失真了。
“怎么啦,就是那大雾呗。那大雾整整下了一夜。难道说你没有喊叫过,我也没有喊叫过,一直到后来我们围着那些小岛转得晕头晕脑,我们两人里头有一个迷路了,另一个差不离也迷路了,因为谁都不知道谁上哪儿去了,你说可不是?我不是还困在那些小岛上,吃足了苦头,差点儿没给淹死吗?那时是不是这样,伙计——是不是这样?你回答我就得了。”
说罢,他就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往小窝棚走去,除了这些话,他再也没有吭声,就走进去了。不过这已经够我受的。真让我觉得自己太卑鄙,我几乎要过去亲吻他的脚,让他把那些话收回去。
不料,转天夜里忽又大雾笼罩,我们径直向一个可以把木筏拴住的地方划去,因为下大雾没法赶木筏;但我还是带上一根缆索,操起桨往前划过去,没料到那儿除了一些小树以外没有别的可以拴靠的东西。于是,我把缆索挂在那陡岸边沿的一棵小树上,无www.99lib•net奈这里水流特别湍急,木筏轧轧作响地一个劲儿往下漂,竟把那棵小树连根拔起,最后也就顺水漂走了。眼看着大雾铺天盖地而来,我心里感到既难过又害怕,呆若木鸡似的几乎有半分钟纹丝不动,——随后,那木筏连影儿也看不见了:反正二十码以外的地方,你就看不清楚了。我跳到小划子上,退到船尾,操起桨使劲划了一下。可它偏偏不往前驶去。原来我急匆匆上了船,没把缆索解开。于是,我站了起来,想去解开缆索,不料我心里感到特别激动,两手直哆嗦,几乎无济于事了。
随后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我就时不时大声喊叫;我听见从远处传过来的应答声,就想循声寻去,但我只好徒呼奈何。我马上估摸自己准定置身于一大群沙洲之中,因为我迷迷糊糊地看到身子两侧有些沙洲的影子,有时候当中只隔着一条很窄的河道;还有许多沙洲我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是有的,因为我听得见湍急的水流在冲刷低垂到岸上的枯树枝条和垃圾堆。过了不久,我又听不见来自这些沙洲的喊叫声了,我只好试着循声追寻了一会儿,因为这可比追鬼火还要不得。你从没听见过一个声音老是这么转来转去地回响,这么快速地、这么频繁地挪换地方。
“哦,那倒是一点儿没错,因为有的时候做梦真的叫人够累的。不过,这一场梦可真是帅——你就从头到尾给我说说吧,吉姆。”
“我是吧,我是吗?我倒要先问问你:你没有坐上小划子,抄着缆索,想把木筏在沙洲上拴住吗?”
“嘿,真该死的,你果真是在做梦,因为那时什么事儿都没有。”
“什么大雾呀?”
“我可没有。什么沙洲?我压根儿没见过什么沙洲呢。”
不过,我看那倒是十十足足打了一个盹儿,因为我一觉醒过来,那时候,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大雾全都消失了,我的船尾已倒转过来,顺着一个大河湾向前淌过去。开头,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还以为是在梦九-九-藏-书-网里呢;待我开始一一回想起来时,眼前依稀见到的好像还是上个星期的事儿似的。
“离开这儿吗?得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哪儿都没有去过呀。你说说我会上哪儿去呢?”
我把小划子拴好后,就在吉姆跟前躺下来,张口打了个哈欠,伸出拳头冲着吉姆说:
于是,吉姆就开了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给我说了,他都是实话实说,只不过有好多地方他还是大肆渲染一番。他说他非得“圆一下”这个梦不可,因为这是老天爷发出的一个预兆。他说,头一个沙洲是代表想要给我们做些好事的好人,可那湍急的水流却是个坏人,一心让我们离开好人。那些喊叫声都是不时向我们传来的警告,如果说我们不动脑筋吃透这些警告的意思,它们就会让我们倒运,而不是让我们躲开倒运。那一大群沙洲就是代表我们要跟那些动不动吵架、卑鄙透顶的家伙发生的麻烦,不过,要是我们只管自己的事,不跟他们顶嘴,不招惹他们,我们就会渡过难关,走出大雾,来到辽阔的大河——那里就是不实行蓄奴制的自由州,我们再也不会碰上什么麻烦了。
我有四五回不得不使劲用双手去攫住岸脚,免得这些小岛从河里拱了出去;所以,我估摸那木筏一定也不时撞到河岸上,要不然早就远远地冲到前头去,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了——它漂得可比我稍微快一些。
“得了,你且听我说,伙计,这可有点儿不对头,真的。我分明还是我,要不然我是谁呢?我分明是在这儿,要不然我又是在哪儿呢?这我可要闹个明白。”
再过了一两秒钟,四下里又是一片白茫茫,寂静无声。这时,我纹丝不动地端坐着,倾听自己心跳的声音;我觉得心跳了一百下,还没换过一口气来。
当时,我只好另作打算了。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原来陡岸是一座岛,吉姆早被冲到岛那边去了。它可不是一片十分钟你就可从旁边漂过去的沙洲。那岛上的许多大树,倒是一座大岛上常有的;也许这个岛长五六英里,宽半英里多。
“吉姆,你是怎么啦?你喝醉了吗?”
我暗自琢磨,还是那样划下去可不行;首先,我知道我会跟河岸,或是沙洲,或是其他什么障碍物相撞;我只好http://www.99lib.net坐着不动,随它漂过去,不过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两手拱着纹丝不动,倒也是让人怪烦躁的。我提高嗓门大喊了一声,侧耳细听。从河下游遥远的地方,我隐隐约约听见一个低微的喊叫声,我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我连忙循声赶了过去,仔细听听还有没有喊叫声。我再一次听到喊叫声的时候,方才知道我前进方向不是正冲着它,而是偏向它的右边。等那喊叫声再次传过来的时候,我却又在偏向它的左边——也没有赶上它多少,因为我一直在忽东忽西地乱转悠;不过那喊叫声始终是在我的正前方。
“它们指的又是什么呢?我这就告诉你吧。我因为一面使劲地划桨,一面又拼命地叫唤你,早已筋疲力尽,随后我也就睡着了,那时候,我差不离已经心碎了,因为你已经丢失了,至于我自个儿和木筏将来会怎么样,我也就都无所谓了。后来,我一醒过来,发觉你回来了,太太平平地回来了,我不由得掉了眼泪,我还会跪在地上去亲吻你的脚,我心里确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没料到,你却一个劲儿暗自琢磨,编造假话来捉弄我老吉姆。那边一大堆都是垃圾;凡是往朋友头上抹屎、让他们出洋相的人,都是垃圾。”
眼前这段河面真的大得吓人,两旁河岸上净是繁茂透顶的参天大树;我借着星光抬眼望去,简直就像一道铜墙铁壁似的。我极目远望河的下游,只见水面上悬浮着一个黑点。我就冲着它赶过去;不料等我一赶上它,只不过是捆扎在一块的两大块圆木头。随后,我看见另一个黑点,又赶了过去;接着又见另一个黑点,这一回我可算没找错。它正是我们的那排木筏。
“真是天知道,我怎能在十分钟里头梦见过那么多事儿呢?”
“哈,吉姆,我睡着了没有?你干吗不叫醒我呢?”
我来到木筏跟前时,吉姆正坐在那儿,脑袋耷拉在两膝之间睡着了,右胳膊还搭在掌舵的桨上。另一支桨已给撞掉了,木筏上乱糟糟的,净是枯枝、烂叶和污泥。一望可知这木筏也吃足了苦头。
约莫有五分钟,吉姆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仔细琢磨。随后,他说:
“清楚不清楚,都是一个样,反正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可自己知道,因为我自始至终一99lib•net直待在这儿。”
“得了,那你干吗说话这么毫无根据?”
那喊叫声依然不绝如缕。约莫又过了一分钟,我轰然一声撞到了陡岸上,那上头参天树木望过去好像都是浑身冒烟的妖怪似的;湍急的水流把我抛向左边,并从我身边许多喧闹着的水中隐树中间疾逝而去;湍急的水流正是从水中隐树中间像箭也似的飞奔而去,所以更见神速无比了。
“哦,你可把我给弄糊涂了,吉姆。我压根儿没见过什么大雾,也没见过什么小岛,更没碰见过什么麻烦,什么都没见过。我整整一夜老坐在这儿跟你闲扯,一直扯到大约十分钟以前,你就睡着了,跟着我觉得自己也睡着了。那么短短的一会儿,你断断乎不会喝醉了,不用说,你准是在做梦。”
“不过,哈克,我觉得那些事儿都是清清楚楚,就像——”
“得了,我想那时我果真是在做梦,哈克;可是,真该死,这一场大噩梦,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从前我也做梦,但都没有像这一回让我感到那么累过。”
“哦,我说你分明是在这儿,这可错不了,不过,吉姆,我觉得你是个老糊涂虫。”
“我怎么说话毫无根据呢?”
过了一刻钟,我才振作起来,低声下气地走到一个黑人跟前道歉——我道歉过了,以后也不后悔。我再也不出坏点子捉弄他了,要是我早知道这会使他心里那么难过的话,我才不会耍那套把戏呢。
我悄没声儿地竖起耳朵,倾听了约莫一刻钟。当然咯,我还是径直往前漂去,一个钟头竟漂了四五英里;只不过你自己从没想到罢了。不,你只觉得自己好像静静地躺在水面上;如果有一棵水中隐树从眼前一闪即逝,你不会想到自己顺水漂流的速度有多快,而只是叹一口气后想,天哪!那棵水中隐树流得多快啊!如果你觉得有人冒着黑夜大雾也是那么顺水漂流,并不算是孤单乏味的话,那不妨请你自己试一试就知道了。
“得了,敢情好,吉姆,到目前为止,你圆得总算还不错,”我说,“可是这些玩意儿指的又是什么呢?”
我们估摸着再过了三夜就要到伊利诺伊州南端的开罗,俄亥俄河在那儿和密西西比河交汇在一起,它正是我们想要去的目的地;到了那儿,我们就把木筏卖掉,搭坐轮船,沿着俄亥俄北上,到那些不实行蓄奴制的北方自由州去,那时也不会再碰上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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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见过沙洲吗?你听着——那根缆索不是没拴紧,木筏就顺水冲下去,把你和小划子都扔到大雾里了吗?”
吉姆先看了一下那堆赃物,稍后又看了一下我,回过头来再看了一下那堆赃物。他脑海里牢记着这个梦,好像一时萦绕不去,马上又联想起一些事实来了。不过,待他一闹明白了,他就目不转睛地瞅着我,敛起笑容,说:
“喝醉了?难道说我喝醉了吗?我可哪有机会喝酒呀?”
“怎么毫无根据?得了,你不是说我又回来了,还有哩哩啦啦那一大套,好像我真的离开这儿似的?”
我刚爬到木筏上的时候,天已黑糊糊阴下来,可现在又一下子晴朗了。
“哈克——哈克·费恩,你好好地看着我,好好地看着我。难道你真的没离开过这儿吗?”
我真巴不得那个傻瓜会想到不妨敲洋铁皮锅,一刻不停地敲下去,可是他压根儿没那么做;正是在喊叫声时断时续之间那个寂然无声的时刻,使我感到特别心烦意乱。得了,我拼搏了一阵,猛地听见那喊叫声却在我的背后了。这时,我简直被弄糊涂了。莫非是另一个人的喊叫声,要不然我自个儿又掉过头来了。
没有多久,我仿佛又置身于开阔的河面上,不过这一回我打哪儿都听不到任何喊叫声了。我揣想吉姆说不定撞着一棵水中隐树,一下子就完了。眼下我已累得够呛了,所以我就躺在小划子里,决定再也不想多操心了。当然咯,我并不打算睡觉;可是我早已睡意,实在没辙了;所以,我想我不妨先打个盹儿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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