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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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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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先生。”
我们在天亮以前开过了另一个小镇,我本想再上岸去看看;不料那一带地势很高,所以我没有去成。吉姆说,开罗附近是没有高地的。可我不知怎的早就给忘了。这一天,我们就在邻近河左岸的一个沙洲上好歹给打发过去了。我开始将信将疑起来。吉姆也是一样。我说:
“他得的是——那——个——哦,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我听了吉姆的这些话,心里挺难过,因为这无异于降低了他的身份。我的良心又把我唤醒,使我感到无比激动,到最后我就对自己的良心说:“别跟我过不去吧——现在还不算太晚——只要一看见灯光,我就划到岸上去告发他。”于是,我马上心里感到自在、高兴,浑身轻快有如一支翎毛似的。我所有的烦恼一下子都消除了。我抬眼凝望着岸上有没有灯光,自己心里就像在唱歌似的。没有多久,岸上露出来一点儿灯光。吉姆乐不可支地大声嚷着说:
“我马上就要高兴得大喊大叫了,我会说,这可都得归功于哈克;现在我是个自由人了,要是没有哈克,我永远也不会得到自由;这多亏是哈克做的好事。我吉姆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哈克;你是我吉姆顶顶好的朋友;现在,你也是我老吉姆独一无二的朋友。”
“那我一定说,先生,我一定老老实实地说——不过,求求你们,千万别甩开我们。那种病是——是——诸位先生,只要你们径直往前划去,让我把木筏头上的缆索扔给你们,你们就用不着一直划到木筏跟前——求求你们行个好吧。”
我就使劲地划我的桨,他们也使劲地划他们的小划艇。我们才划了一两下,我就说:
“我们可得救了,哈克,我们可得救了!赶快跳起来,跺脚吧!我们终于来到了老开罗这个好地方,我包管知道!”
“也许我们就在下大雾的那天夜里,把开罗错过去了吧。”
那天夜里约莫十点钟,我们在下游靠左的河湾附近,看见一个灯光闪烁的小镇。
我猛地钻进水里——也就是想要摸一下河底,因为这条大船上有一个三十英尺的大水轮是在我头顶上转动的,所以我要拥有足够回旋的余地。平日里我在水里能待一分钟;这一回我估摸着自己在水里却待了一分半钟。随后,我急不可待地往上一蹿,蹿出了水面,因为那时我差不多快要憋死了。我猛地冒出头来,但是我的胳肢窝仍在水里,这时我既用嘴往外吐水,又用鼻子孔往外喷水。当然,这一带水流向来湍急;不消说,这条大船只停了十秒钟,随后又打开发动机了,因为他们那些人对撑筏人是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反正现在它正在浪花翻腾中奋力逆水而上,渐渐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虽然我还能依稀听到它的声音。
随后,我们就谈到那些钱。这可真的捞进了一大笔——每人各得二十块金币。吉姆说,现在我们上轮船可以坐统舱,这些钱足够我们在那些不实行蓄奴制的自由州里到处走,想走多远就走多远九九藏书。他说,撑着木筏再走二十来英里,算不上太远,可他巴不得我们早已到了那里。
“那可并不是你的错,哈克,你压根儿不知道。你可不要一味责怪自己。”
“嘿,亏你说的!我们可忙得不可开交,孩子。不过我说我们还得去。去吧——使劲划你的桨,咱们一块儿去吧。”
“他是个白人。
“再见,先生,”我说,“我绝不会放走一个逃跑的黑鬼,只要我力所能及的话。”
“可怜的小东西,原来你也有一本难念的经。现在我们心里也替你难过,可是我们——得了,去它的,我们可都不想得天花,你要明白。你听着,我就告诉你该怎么办。你单独一个人可千万别上岸,要不然你准定坏事了。你不妨还是顺水而下,再漂过去二十来英里,你就会来到大河边上的一个小镇。那时候,太阳早已出来了,你就不妨求人帮忙,对他们说你一家子都在打摆子,发高烧。别再傻里傻气,让人家猜摸着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尽力想要帮你一下忙;所以,你务必离开我们二十英里远,那才算是个好孩子。你要是在有灯光的那边上了岸,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那边才不过是个贮木场。嘿——我估摸着你老爸准定穷得很,我敢说他也是倒霉透顶。得啦——我把这枚价值二十块的金币,放在这块板子上,等它一漂过去,你就把它收下来吧。我觉得把你扔下不管,也是够缺德的,可是,我的天哪!得了天花可不是好玩的,你知道不知道?”
吉姆一直在大声说话,可我老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一到了不实行蓄奴制的自由州,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拼命地积攒钱,一分钱也不花,等到积攒够了,那时他要去邻近沃森小姐家的那个农场,把自己的老婆给赎回来;随后,他们两口子打工挣钱,把那两个孩子也都给赎回来;要是他们的主人不肯卖的话,他们就踅摸一个废奴派,干脆把孩子们偷回来。
我们顺水漂进了一个大河湾,这天夜里,阴云密布,天气又很闷热。这一段河面宽阔极了,茂密的参天大树像大墙似的排列在河的两岸;你几乎看不出那儿有什么豁口,或者有一点儿亮光来。我们谈到了开罗,真不知道身临其境认不认得哩。我说恐怕我们不认得,因为我听人说过那里才只有十几户人家,要是碰上他们正好没有掌灯,我们哪儿会知道自己正在路过一个小镇呢?吉姆说,只要那两条大河在那儿汇合,那一看就会知道了。可是我说,也许我们会以为自己路过一座岛的末端,照旧又回到了原来的那条大河。这么一来,让吉姆感到烦躁不安——我也是一样。反正问题是明摆着,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我说,只要一看见有灯光,赶紧操起桨划到河岸边,索性告诉人家,说老爸就在后头跟着商船一块儿过来,他刚刚学做生意,想要打听一下这儿离开罗该九-九-藏-书-网有多远。吉姆一听这是个好点子,于是我们就一面抽起烟来,一面耐心等着。
“吉姆,我可巴不得没见过那块蛇皮才好——我真巴不得压根儿就没见过它。”
我可没有马上回答。我本想回答的,可是话儿老说不出来。我试过了一两秒钟,想要壮一壮胆地说出来,可我偏偏没有那么大的胆量——连一只兔子的胆量都没有。我知道我已力不从心了;我就只好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我敢说,我老爸准会从心眼儿里感激你们啦。我求过人家帮我把木筏拖到岸边去,不拘是谁都扭头就走,可我独个儿却又拖不动。”
原来他是在河里,躲在木筏的尾桨底下,只是让鼻子露出水面。我告诉他说,他们早已没影儿了,于是他就爬上来了。他说:
眼下我们只好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前方,切莫视而不见地把那个小镇给错过了。吉姆说他准看得见,因为他一看见那个小镇,他就成了自由人,可是他万一错过了,又到了贩卖奴隶的地方,看样子他就再也得不到自由了。于是,他动不动就跳起来说:
“先生,那个小镇就是开罗吗?”
“那真该死的,够缺德的,也是够奇怪的。我说,孩子,你老爸得的是什么病呀?”
他们开走了,我就登上了木筏,心里难过极了,因为我深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错事,我心里明白自己就是想学好也不管用;一个人打从小时候开始就不好,往后也绝不会有好的表现——一旦危急时,也没有什么东西来支持他,让他坚持到底,于是他就垮下来了。接着,我又想了一分钟,暗自琢磨着:且慢——假如说你做对了,把吉姆交出来,难道你的感受会比现在好一点吗?我说,不会的,我还会感到难过——我会感到如同现在一样难过。得了,我说,做对了惹麻烦,做错了没事儿,而付出的代价都是一个样,那你干吗非要学着做对不可呢?我一下子给难住了。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所以,我想自己再也不必为它犯愁了,打这以后,只要是最不费劲的事,照做不误就得了。
我听了他这一套话,几乎凉了半截。要是在从前,他怎么也不敢说这等话。只要看一看他刚才认为他快要得到自由了,马上就跟从前判若两人了。老话说得好:“黑鬼总是得寸进尺。”我暗自琢磨:这都是我不动脑筋造成的结果。眼前这个黑人,差不多就是靠我帮忙逃出来的,现在他打开窗子说亮话,竟要把他的孩子们偷回来——至于孩子们究竟归属哪一个人,我可压根儿不认得;反正此人从来也没有得罪过我。
“孩子,你这是在说假话。你老爸到底得了什么病?现在,你给我直截了当地说,那对你会有好处。”
我坐了小划子过去,想要探听一下。没多久,我发现河上有一个人坐着小船,正撒下一条曳钓绳。我冲他划过去,问:
“哦,”我哇哇地哭着说,“以前我不管见着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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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可是他们听了个个扭头就走,压根儿不管我们了。”
要买小划子,就得找岸边停靠的木筏。可是我们看不到有木筏停靠在岸边,所以,我们就径直往前走了三个多钟头。这时,夜色越发阴沉凝重,差不多如同下大雾一样令人腻味。你说不清河上的动静,也看不出距离该有多远。约莫到了万籁俱寂的深夜,忽见一条上水轮船开过来。于是,我们立时点亮提灯,揣摸着它一定看得见。通常上水轮船是不会靠近我们的;它们总是向外拐,顺着沙洲,收缩帆篷,踅摸平缓的水道驶去,但在这样漆黑的深夜,它们就逆流而上,奋力行进。
他跳过去把小划子准备停当,他的旧外套已铺垫在舱底,让我坐在上面,接着把划桨交给了我;我刚把小划子撑开的时候,他说:
我们几乎睡了整整一天,到了夜里才上路;赶在我们前头的,是一排长得出奇的木筏,好像一支长长的游行队伍似的。木筏每一头都有四把掌握航向的长桨,依我们看,它大概可以搭乘多达三十个人。木筏上有五座大窝棚,彼此间隔很远,正中央燃起一堆露天篝火,每一头还竖起一根大旗杆。看起来它很有气派。在这样帅的木筏上当个撑筏人,可真的是了不起呀。
“今儿晚上,河湾口上头逃跑了五个黑鬼。你那个人是白人,还是黑人?”
“你就是那木筏上的人吗?”
“且慢,帕克,”另一个人说,“这枚二十块的金币,也替我放在板子上,算是我给他的。再见吧,孩子,你就照着帕克先生对你说的话去做,准定没事啦。”
我刚操起桨把小划子开走,急得一身汗,想去告发他;可是一听他说的上面这些话,看来我一下子泄了气。我就慢慢吞吞地朝前划去,我闹不清楚此时此刻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待我到达了五十码开外的时候,吉姆说:
天快破晓时,我们就靠了岸,吉姆特别小心地把木筏隐藏得好好的。随后,他忙活了一整天,把东西都捆扎好,一切都准备停当,只待离开木筏。
“只有一个人,先生。”
“你走了,你这个忠实的老哈克;在白人里头,只有你对我老吉姆说话算话。”
我大声喊过了吉姆十多次,可是我都没听到他回话。当我正在“踩水”的时候,碰着一块木板,我就抓住了它往岸边悬浮过去。但是我发觉这儿河水是向左岸流去的,这就是说,我已来到了一个渡口;所以,我就改变方向,冲着那儿游过去。
我走进了小窝棚,可吉姆不在那里。我举目四顾,哪儿都见不到他。我就大声嚷道:
于是,我就向木筏划了过去。吉姆感到大失所望,可是我说没什么,依我看,下一个地方就是开罗了。
那是一个有两英里长、歪斜的渡口;所以,我耗去了很多时间才游了过去。我选定了一个安全地点,才爬到岸上来。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在那高低不平的地上,一边探听,一边往前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不知怎的来到了一幢老式特大木头房子跟前。我本想一闪而过,立时离开那里,不料有好几条狗从里头蹿出来,冲我狂吠不休,所以,我觉得此时此刻还是一动99lib•net也不动为好。
他们都打住不划桨了。这时离开木筏已经不太远了。他们里头有一个人说:
“我也巴不得你们亲自过过目呢,”我说,“因为那边是我的老爸,也许你们肯帮忙,把木筏拖到那儿有灯光的地方去。他得病了——妈妈跟玛丽·安也都得病了。”
后来,我们又谈到究竟该怎么应付才好,我们觉得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木筏顺水而下,直到我们碰上机会,另买一只小划子再赶回去。虽然四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可是我们并不打算去借一只,就像老爸惯常顺手牵羊似的,因为那么一来就会有人追我们来了。
“得啦,我的好孩子——再见,再见。你要是见到逃跑的黑鬼,就找人帮忙,把他们逮住,你还可以赚一点儿钱呢。”
他说:
等到大天亮的时候,这边不消说是碧澄一色的俄亥俄河,外侧就是那条古老的、始终浑浊的大河!可见开罗的确是错过去了。
“别扯那个了,哈克。可怜的黑人是不会走好运的。我一直怀疑那块响尾蛇皮在作祟,还远没有完呢。”
我们听得见它轰隆轰隆地开过来,不过一直要等它开到跟前方才看得清楚,它是冲着我们开过来的。有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开过来的,想要看一看怎样跟我们擦身而过,但又不会发生碰撞;有时候,水轮将一把长桨给砸掉了,那个领航员探出头来,哈哈大笑,觉得自己露了一手真帅。眼下,它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们说,眼看着它要给我们刮胡子了;但是看来它一点儿也没有改变航向。它是一艘大型船只,又是来势迅猛,望过去好像是一堆乌云,四周围发出好几排萤火虫似的亮光;可是蓦然间,它却凸现成庞然大物,简直令人害怕,长长的一排敞开的锅炉门,有如烧红了的牙齿似的喷吐出火光来;它那大得惊人的船头和防护装置,已经高悬在我们头顶上了。冲我们而来的是一声喊叫,还有要关掉发动机的叮叮当当的一阵铃响,末了是一片咒骂声和放汽时的啸叫声——这时候,吉姆和我各自从木筏两头刚跳入水中,我们的木筏一下子就被大船撞碎了。
“把小划艇开回去,约翰,快点儿开回去!”一个人说。说罢,他们立时往后开回去了。“快闪开,孩子——躲到下风处。该死的,我估摸着那阵风已经冲我们把它刮过来了。你老爸得的是天花,你心里可要比谁都明白。可你干吗不一下子都说出来呢?难道说你存心让大家都给传染上吗?”
我不由得感到自己实在太卑劣、太糟糕了,恨不得马上死掉算了。我在木筏上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暗地里自己骂自己,这时吉姆也挨在我身边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们俩谁都心情平静不下来。每当他手舞足蹈地嚷着说:“那可不就是开罗嘛!”我一听就像身上挨了一枪似的,我想如果说那真的是开罗的话,说不定我会难受死了。
“让我先坐小划子过去看看,吉姆。你要知道,也许那还不是开罗呢?”
“我在这儿,哈克。他们都没影儿了吧?说话小声点儿。”九九藏书
“那边是什么?”
“我听见你们在说话,我就溜到河里去,要是他们到木筏上来,我不妨游到岸边去。他们走了以后,我再回到木筏上来。可是,我的天哪,你可把他们捉弄了一番,哈克!你这一招可真漂亮!我告诉你,小伢儿,我说这可救了我老吉姆一命——我老吉姆忘不了你的恩情啊,小宝贝。”
我们有老半天没吭声。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两人都知道这又是那块响尾蛇皮在作祟;那再谈它还管什么用呢?那好像是我们还在自怨自艾,到头来还得招灾惹祸——也就这样一直倒霉下去,最后学乖了,只好一气不吭。
“那上头还有人吗?”
我们就这件事全都交谈过了。打岸上走是不行的;当然咯,我们也没法让木筏逆水北上。毫无办法可想,只好等到天黑,再坐小划子回去碰碰运气。所以,我们在棉白杨树丛里睡上了一整天,以便干起活来有力气;没料到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回到木筏上一看,那只小划子连影儿都不见了!
“那它是个什么小镇,先生?”
“开罗?不是的。你该死的准是个大傻瓜。”
“我看我们还得亲自过过目才好。”
“是一排木筏。”我说。
所以,等天黑了以后,我们就撑着木筏开走了。
“它就在那边!”
如果在那块蛇皮向我们作祟以后,人们还不相信耍弄蛇皮乃是蠢事的话,那么,他们只要再往下看看,一看到它仍然向我们继续作祟,就会相信了。
我听了觉得怪不高兴。可我还是说,这件事我是非做不可——我可不是胡诌的。正在这会儿,开过来了一只小划艇,里头有两个持枪的人,他们停下来了,我也只好停下来了。他们里头有一个人说:
“你要想知道的话,就自己过去看看清楚。你要是在这儿再打扰我大约半分钟的话,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啦。”
“吉姆!”
我说:
可它并不是小镇。原来是鬼火,或者是萤火虫罢了。于是,他又坐下来,依然一眼不眨地凝望着。吉姆说他因为离自由越来越近了,使他浑身上下发抖、发烧。得了,我听他这么一说,也让我浑身上下发抖、发烧,因为我脑子里明白他差不多已经自由了——这该责怪谁呢?反正是责怪我呗。不管怎样,我也不能不受自己良心责备。这件事使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到哪儿都没法泰然自若。我从没想到过我正在干的究竟是什么事。可是现在我想起它来了;它老在我心里萦绕不去,而且动不动挖苦我。我想竭力给自己申辩,说这可不能责怪我,因为我并没有让吉姆从他合法的主人那里逃跑;但是这都不管用,每一回我的良心都说:“可你明明知道他是为了奔向自由而逃跑,你本来可能划到河岸上去,对人家说明嘛。”事情就是这样——我怎么也回避不了。说难也难在这里。良心对我说:“难道说可怜的沃森小姐因为亏待过你,她手下的黑奴在你眼皮底下逃跑,你看见了连一句话都不说?请问那个可怜的老妇人在哪儿亏待了你,才使你对她如此缺德呢?说实话,她竭尽全力地教你念书,她不遗余力地教你做人,反正她千方百计想要对你好。一句话,她就是那样对待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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