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三卷 履行对死者的诺言
八 接待一个可能富有的穷人的麻烦
目录
第一部 芳汀 第一卷 正义者
第一部 芳汀 第一卷 正义者
第一部 芳汀 第一卷 正义者
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沉沦
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沉沦
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沉沦
第一部 芳汀 第三卷 1817年
第一部 芳汀 第三卷 1817年
第一部 芳汀 第四卷 寄放,有时便是断送
第一部 芳汀 第四卷 寄放,有时便是断送
第一部 芳汀 第五卷 下坡路
第一部 芳汀 第五卷 下坡路
第一部 芳汀 第五卷 下坡路
第一部 芳汀 第六卷 沙威
第一部 芳汀 第七卷 尚马秋案件
第一部 芳汀 第七卷 尚马秋案件
第一部 芳汀 第七卷 尚马秋案件
第一部 芳汀 第八卷 祸及
第一部 芳汀 第八卷 祸及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一卷 滑铁卢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一卷 滑铁卢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一卷 滑铁卢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一卷 滑铁卢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二卷 洛里翁战舰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三卷 履行对死者的诺言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三卷 履行对死者的诺言
八 接待一个可能富有的穷人的麻烦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三卷 履行对死者的诺言
第二部 珂赛特 第四卷 戈尔博老屋
第二部 珂赛特 第四卷 戈尔博老屋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五卷 夜猎狗群寂无声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五卷 夜猎狗群寂无声
第二部 珂赛特 第六卷 小皮克普斯
第二部 珂赛特 第六卷 小皮克普斯
第二部 珂赛特 第六卷 小皮克普斯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七卷 题外话
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七卷 题外话
第二部 珂赛特 第八卷 墓地来者不拒
第二部 珂赛特 第八卷 墓地来者不拒
第二部 珂赛特 第八卷 墓地来者不拒
第三部 马吕斯 第一卷 从其原子看巴黎
第三部 马吕斯 第一卷 从其原子看巴黎
第三部 马吕斯 第一卷 从其原子看巴黎
第三部 马吕斯 第二卷 大绅士
第三部 马吕斯 第二卷 大绅士
第三部 马吕斯 第三卷 外祖父和外孙子
第三部 马吕斯 第三卷 外祖父和外孙子
第三部 马吕斯 第四卷 ABC朋友会
第三部 马吕斯 第四卷 ABC朋友会
第三部 马吕斯 第五卷 苦难的妙处
第三部 马吕斯 第五卷 苦难的妙处
第三部 马吕斯 第六卷 双星会
第三部 马吕斯 第六卷 双星会
第三部 马吕斯 第六卷 双星会
第三部 马吕斯 第七卷 咪老板
第三部 马吕斯 第八卷 坏穷人
第三部 马吕斯 第八卷 坏穷人
第三部 马吕斯 第八卷 坏穷人
第三部 马吕斯 第八卷 坏穷人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一卷 几页历史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一卷 几页历史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二卷 爱波妮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三卷 普吕梅街的宅院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三卷 普吕梅街的宅院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三卷 普吕梅街的宅院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四卷 人助也许是天助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五卷 结局不像开端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五卷 结局不像开端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六卷 小伽弗洛什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六卷 小伽弗洛什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七卷 黑话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八卷 销魂和忧伤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八卷 销魂和忧伤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九卷 他们去哪里?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十卷 1832年6月5日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十卷 1832年6月5日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十一卷 原子同风暴称兄道弟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十一卷 原子同风暴称兄道弟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十二卷 科林斯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十二卷 科林斯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十三卷 马吕斯走进黑暗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十三卷 马吕斯走进黑暗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十四卷 绝望的壮举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十四卷 绝望的壮举
第四部 普吕梅街牧歌和圣德尼街史诗 第十五卷 武人街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一卷 四堵墙中的战争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一卷 四堵墙中的战争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一卷 四堵墙中的战争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一卷 四堵墙中的战争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二卷 利维坦的肚肠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二卷 利维坦的肚肠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三卷 出污泥而不染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三卷 出污泥而不染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三卷 出污泥而不染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五卷 祖孙俩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五卷 祖孙俩
第五部 冉阿让 第六卷 不眠之夜
第五部 冉阿让 第六卷 不眠之夜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七卷 最后一口苦酒
第五部 冉阿让 第八卷 人生苦短暮晚时
第五部 冉阿让 第八卷 人生苦短暮晚时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九卷 最终的黑暗,最终的曙光
第五部 冉阿让 第九卷 最终的黑暗,最终的曙光
上一页下一页
德纳第汉子走过来,一声不响将钱币放进兜里。
“要马上付钱。”德纳第婆娘断然地说道。
“喏,先生,”她接着说道,同时换上一副谄媚之态,比她的凶相还教人受不了,“我也很愿意让孩子玩,这事儿我不反对,不过,偶尔玩一次还成,因为您慷慨。您想想,她什么也没有,总得干活呀。”
每次德纳第婆娘一提高嗓门儿,珂赛特总是从案子下面钻出来。
“出五法郎您肯卖吗?”那人又问道。
“伙计”进门了。德纳第婆娘又瞥了他一眼,特别注意他那件快磨破了的外衣、有了洞的帽子,然后点了点头,紧了紧鼻子,眨了眨眼睛,向她一直陪车夫喝酒的丈夫讨主意。她丈夫微微摇了摇手指,同时努了努嘴唇,这种情况则表示:十足的穷光蛋。于是,德纳第婆娘提高嗓门儿说:
那些醉汉还一直唱歌,珂赛特在案子下也唱她的歌。
“唔,是你呀,小贱货!谢天谢地,用了这么长时间!准是玩去了,鬼东西!”
这一时刻颇为怪诞:珂赛特的破衣烂衫,同娃娃的彩带和鲜艳的粉红罗裙紧紧贴在一起。
“妈,你瞧呀!”孩子说道。
“这个,又是什么呢?”那人又问道。
这当口儿,德纳第汉子认为应当开口了。
“老畜生!他怀着什么鬼胎?到这儿来跟我们捣乱!要让这个小鬼玩耍!给她娃娃!把值四十法郎的娃娃,给一条四十苏我就卖的小狗!差一点他就像对待贝里公爵夫人那样称她陛下啦!这像话吗?这个装神弄鬼的老家伙,大概疯了吧?”
珂赛特放下手中的活计,但是没有从她待的地方钻出来。她总是尽量少动,这时从身后一个盒子里取出破布片和那把小铅刀。
“这是什么地方?”客人问道。
那人刚一出门,德纳第婆娘就趁机朝案下狠狠一脚,踢得珂赛特高声号叫。
“喂,您要用晚餐吗?”德纳第婆娘问这客人。
那个大布娃娃还摆在玩具摊上,珂赛特禁不住扭头望了一眼,这才敲门。店门打开,德纳第婆娘举着蜡烛出现在门口。
接着,他转向珂赛特。
“敲过了,太太。”
“这话不错,”她丈夫轻声补充道,“店里接待这种人,总是煞风景。”
“太太,”他神色几近畏怯地微笑着说,“算啦!让她玩玩吧!”
其实,德纳第说了谎。他租这所破房开店时,这间屋就如此陈设了,只是买了这几件家具,将橘花冠罩起来,认为这可以给“他妻子”罩上曼妙的阴影,也如英国人所说的,给自家门庭增添体面。
几个小时过去了。午夜弥撒已经做完,喝酒的人都散去,酒店关门了,楼下的厅堂空荡荡的,炉火也已熄灭,可是,那外乡人始终坐在原地,保持原来的姿势,只是时而换一下着力的臂肘。自从珂赛特离去,他也没有再讲一句话。
因此,珂赛特用小铅刀给自己做了一个娃娃。
他觉得若是说“不去睡觉”,就显得唐突和过分亲热。“安寝”则给人以款待之感,包含恭敬之意。这两个字还具有妙不可言的功能,使次日的账单数目膨胀起来。一间“睡觉”的客房要你二十苏,一间“安寝”的客房则要你二十法郎。
“先生要点什么?”
珂赛特相貌挺丑。她若是快乐,或许会好看些。她那张愁苦的小脸,我们已经勾画过。她长得面黄肌瘦,虽然快满八岁,看上去也只有六岁。那双大眼睛由于经常流泪的缘故,深深陷入阴影中,几乎丧失了神采。那嘴角的弧线是经常惶恐不安的结果,在判处的犯人和不治之症的患者脸上就能看到。那双手正如她母亲猜想的,“满是冻疮”。此刻,炉火凸显她骨骼的棱角,更显得枯瘦如柴了。她总是发抖,因此形成紧紧并拢双膝的习惯。她的全套衣裳就是一身破布片,夏天见了叫人可怜,冬天见了叫人心疼:满身没有一片毛织品,粗布衫也全是破洞,露了肉,看得见德纳第婆娘打出来的紫块青癍。那两条细腿光着,冻得红红的。那锁骨窝叫人见了也心酸落泪。那孩子举止神态、嗓音语调、迟钝的话语、看人的眼神、无言的沉默,总之,她的一举一动,整个人儿,只表达和显露一种心情:恐惧。
“唔!”那人应了一声,重又陷入遐想。
德纳第冷冷地答了一句:“你忙的哪份儿!”
德纳第婆娘摘下掸衣鞭。
她不哭也不叫了,好像连气儿也不敢喘了。
“好吧。”
“对,正是它。”她说道。
“可以,我的孩子。”德纳第婆娘回答。
这种快乐持续了将近一刻钟。
一家之主的言论和客栈老板的推理,两者都不容置疑。
那外乡人摸了摸坎肩的口袋,弯99lib•net下腰,将一枚金币放在珂赛特的木鞋里。
“喂!老头儿,对不起,店里没床位了。”
然而,珂赛特再怎么小心,也没有发现娃娃的一只脚“伸出去了”,让炉火照得明晃晃的。这只鲜亮的粉红脚从暗影中露出来,突然映入阿兹玛的眼帘,她对爱波妮说:“你看呀,姐姐!”
他们再没有说别的话,过了几分钟就吹灭了蜡烛。
那外乡客好像泪水盈眶,他激动到了极点,一张口就难免要流泪,只好冲珂赛特点了点头,把“贵妇人”的手放到她的小手上。
“没错儿,在这儿呢。”他直起身来说道。
只有德纳第夫妇出于礼貌和好奇,还留在厅堂里。“他就要这样过夜吗?”德纳第婆娘咕哝一句。凌晨两点的钟声响过,她声称实在支持不住,对她丈夫说:“我去睡了,怎么对付随你的便。”她丈夫坐在角落的一张餐桌旁,点了一支蜡烛,开始看《法兰西邮报》。
珂赛特恐惧地注视着娃娃,她还满面泪痕,但是眼睛像拂晓的晴空,开始充满喜悦的奇异光芒。她此刻的感受,犹如有人突然对她说:“孩子,您是法兰西王后。”
这工夫,那些酒客全有七八分醉意了。他们反复唱着那支淫曲,越唱越起劲儿。他们唱的是一支趣味高尚的风流小曲,里边提到圣母和圣婴耶稣。德纳第婆娘也跟着一起大笑,珂赛特在菜案下面呆呆地望着炉火,眸子里反射着亮光;她也摇起刚才做的小襁褓,边摇边低声唱道:“我母亲死啦!我母亲死啦!我母亲死啦!”
那个身穿黄衣裳的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珂赛特。
这时,旁边一扇门开了,爱波妮和阿兹玛走进来。
“我见过,”德纳第以权威的口气答道,“有的百万富翁就穿这样的礼服。”
阿兹玛听爱波妮讲,心中非常佩服。
“当然啦!”德纳第婆娘说道,“既然先生给了你,这就是你的了。”
这时,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一支淫秽的小调,边唱边狂笑,震得天棚直颤动。德纳第给他们鼓劲儿,伴随他们。
这工夫,德纳第婆娘凑到那“黄衣客”跟前,她心想,“我老公说得对,他也许是拉斐特先生。有些富翁特别爱搞这种鬼名堂!”
珂赛特把手伸进罩衫兜里去摸,脸儿刷地变青了。十五苏铜子没有了。
这下子,尊严受到挫伤,她更加火冒三丈。珂赛特太不像话了,居然冒犯“小姐们”的娃娃。
他端起蜡烛,那人则拿起小包和木棍,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二楼的一间屋子。这个房间的陈设异常华丽,全套红木家具,一张船式大床,挂着红布帷帐。
“谢谢,太太。”珂赛特说道。
“他住店就得四十苏,”德纳第婆娘也同样低声说,“我让穷鬼住店,少给一个子儿也不行。”
除了慢慢吃便饭的那个客人之外,谁也没有看见她。
“您没有看到吗?”德纳第婆娘说着,指了指卧在珂赛特脚旁边的罪证。
“行啊,先生,如果您有这种兴致,这双袜子五法郎就卖给您。我们对客商有求必应。”
珂赛特把卡德琳放到椅子上,然后在对面坐到地上,待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一副景仰的神态。
那人瞧了瞧珂赛特两只红红的可怜的脚,接着说道:
俄罗斯女皇瞧见农奴偷试皇太子的大绶带,也不会有另一副面孔。
外乡人猜想这间屋一定同德纳第夫妇的卧室相连。他正要抽身回去,忽然看到一个壁炉,正是客栈里总有一点小火而看着又发冷的大壁炉。这个壁炉里没有火,连炉灰也没有,但是却有一样东西引起那旅客的注意,那是大小不一两只艳丽的童鞋,他这才想起久远难考的这种美好的习俗:每逢圣诞节这天,儿童总把鞋放进壁炉,好让善良的仙女乘黑夜把金光闪闪的礼物放在鞋里。爱波妮和阿兹玛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各自把一只鞋放进壁炉。
“我的小珂赛特,”德纳第婆娘拿出怜爱的样子又说道,“这位先生送给你一个娃娃。拿着吧,娃娃是你的了。”
“告诉你,明天我就把珂赛特赶出大门。”
“那个妈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德纳第婆娘又说道,“就这么抛下孩子不管了。”
“哦!我是在玩呀。”孩子回答。
“这可货真价实!”他边检查钱币边嚷道,“一枚真正的后轮币!一点不假!”
珂赛特大着胆子从洞里钻出来。
德纳第婆娘赏脸答道:
“还拿娃娃,瞧她那双脏手,那双讨厌的手!”
经过老板娘再三劝说,黄衣客,“那个百万富翁”,终于肯吃顿晚饭。
听到这话,珂赛特哭得更厉害了。
“太太,面包铺关门了。”
这样又足足www.99lib.net过了一小时。可敬的客栈老板把《法兰西邮报》至少看了三遍,从这期的日期一直看到印刷厂的名称。那位外乡人没有动弹。
仙女,也就是她们的母亲,已经光顾过了,只见每只鞋里都有一枚十苏的亮晶晶的新币。
珂赛特抬起眼睛,看见那人捧着娃娃朝她走来,就好像看见来了太阳,她听见这句闻所未闻的话“这是给你的”,就瞧瞧那人,又瞧瞧娃娃,然后慢慢往后退,躲到案子下的墙角里。
“至少三十苏。”
“先生,”德纳第答道,“这是我妻子的婚礼帽。”
珂赛特恐慌万状,蜷缩到壁炉的角落,竭力收拢并藏起半裸的可怜四肢。德纳第婆娘扬起胳膊。
德纳第婆娘在厅堂里走来走去,忽然发现珂赛特愣神儿,不干活儿却只顾看玩耍的小姐妹。
“这是个什么人呢?”德纳第婆娘咕哝道,“肯定是个穷光蛋,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我的房钱他付得起吗?幸好他从地上捡了钱,没有想到放进自己的腰包。”
珂赛特睡得很香。她穿着衣裳,冬天这样睡觉可以稍微御寒。
“那怎么啦?”那人又问道。
她说着,用手指了指珂赛特。
有钱的客商不会这么客气。德纳第婆娘看到陌生人这一举止,又迅速打量一眼他的衣着和行囊,就立刻收起奸笑,重显怒容,她冷淡地说了一句:“进来吧,伙计。”
粗俗和天真这两种天性有一个共同点,都没有过渡阶段。
“四十苏。”
“这个贱丫头,竟敢动我孩子的娃娃!”德纳第婆娘答道。
一见这可怕的动作,珂赛特情急中喊道:
于是,她丢下只将就抱着的小铅刀缠成的娃娃,眼睛慢慢扫视整个厅堂。德纳第婆娘跟丈夫窃窃私语,一边数着零钱,爱波妮和阿兹玛在玩猫,旅客都在吃饭喝酒或者唱歌,没人注意她。机不可失,她从菜案下爬出来,又瞧了瞧,确实没人窥视她,就赶紧溜过去,抓起布娃娃。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原来位置,坐着一动不动,只是转身有意让自己的影子遮住怀里的布娃娃。对她来说,玩一个布娃娃的快乐实在难得,竟达到一种情欲的强烈程度。
爱波妮和阿兹玛一眼也不瞧珂赛特:在她们眼里,她就像一条狗。这三个小姑娘年龄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四岁,可是她们已经代表人类的整个社会:一方面是羡慕,另一方面是蔑视。
然后,他悄手悄脚回到客房。
那人直起身要走,忽又看见炉膛里最隐蔽的角落还有一样东西,仔细一看,才认出是一只木鞋,那是最粗制的木鞋,已经裂开,沾满灰渣和干泥巴,正是珂赛特穿的。珂赛特怀着儿童那种感人的信心,年年落空而永不气馁,她也把木鞋放到炉膛里。
那客人则把小包和木棍放在角落里,等主人走了,他就坐到扶手椅上,若有所思地待了片刻。然后,他脱下鞋子,端起一支蜡烛,吹灭了另一支,推门走出房间,四下望了望,仿佛寻拢什么。接着,他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听见类似孩子喘息的极轻微的声响,便顺着声音找去,走到一个三角形的凹室,也就是楼梯底下构成的空间。那里面堆满了旧筐、破瓶烂罐,净是灰尘和蜘蛛网,中间放了一张床。所谓床,不过是一条破洞露出草来的垫子,以及一条破洞露出草来的被子。没有床单,就直接铺在方砖地上。珂赛特正在这床铺上睡觉。
“这双袜子织出来,能值多少钱?”
恐怖散布全身,可以说将她笼罩住;恐惧使她双肘紧贴在胯上,脚跟紧缩在裙子里,使她尽量少占地方,尽量少喘气;也可以说,恐惧成为她躯体的习惯,而且有增无减,不可能改变。她的眸子里有惊诧的一角,那便是恐怖所在。
“那个黄衣人会是干什么的?”
“明天我就能弄清楚,这话是不是真的,”德纳第婆娘说道,“若是撒谎,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那十五苏铜子先还给我。”
“我就叫她卡特琳。”她说道。
“这双袜子我买下了,”那人回答,他从兜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硬币,放到桌子上,“我付钱。”
“对,太太。”那人口答,同时手举到帽檐儿上。
接着,她把两个女儿先后拉到膝上,给她们梳头发,又扎好绸带,再以母亲所特有的方式,轻轻地摇了一阵,才放开她们,同时高声说了一句:“她们打扮得够整齐的!”
这只木鞋里什么也没有。
德纳第婆娘无话可说,她咬着嘴唇,脸上现出一副仇恨的表情。
她大吼一声,因盛怒嗓音都嘶哑了:“珂赛特!”
“那十五苏铜子,你丢了吧?”德纳第婆娘暴跳如雷,“还是你想骗我钱?http://www.99lib.net
他点燃壁炉上两支新蜡烛,炉火也着得很旺。
这个素不相识的外乡客,好像是上天派来看望珂赛特的,但此刻却成为德纳第婆娘最恨的人。然而,必须克制自己。在平日,一举一动她都极力模仿丈夫,惯于虚伪那一套,可是这回她太冲动,简直咽不下这口气。她急忙打发女儿去睡觉,又请求黄衣外乡客容“准许”,也让珂赛特睡觉去,还像慈母似的补充一句:“今天她够累的了。”珂赛特抱着卡德琳去睡觉了。
“玩吧,珂赛特。”那外乡人说道。
“随便给我安排个地方吧,”那人说道,“阁楼、马棚都行。我还是付一间客房钱。”
“太太,”她又问道,“我能把她放在椅子上吗?”
“我还是愿意睡在马棚里。”那人口气生硬地说道。
在珂赛特的陋室附近,有一扇敞开的房门,看得出是一个相当大的昏暗的房间。那外乡人走进去。里端又有一扇玻璃门,透过玻璃门能看见一对洁白的小床,上面睡着阿兹玛和爱波妮。两张床后面露出半截没挂帐子的柳条摇篮,里边睡着哭了一晚上的小男孩。
“那就敲门。”
小姐儿俩走到火炉旁坐下,将一个布娃娃放在膝上翻来翻去,同时快活地叽叽喳喳。珂赛特的眼睛不时离开毛线活儿,悲伤地看看她们玩耍。
听到“先生”这两个字,那人扭过头来。从投店之后,德纳第婆娘还只叫他“伙计”或“老头儿”。
任何言语都难以描摹这种又绝望,又恐惧,又狂喜的神态。
德纳第姊妹俩的布娃娃已经玩得很旧很破,也褪色了;尽管如此,珂赛特照样觉得可爱,她生来就没有得到个娃娃,拿孩子们都懂的话来说:“一个真的娃娃。”
“这双袜子她什么时候能织完?”
德纳第婆娘突然嚷道:“哦,对啦!面包呢?”
德纳第婆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这工夫,那人已经把包裹和木棍放在板凳上,拣一张餐桌坐下来;珂赛特急忙给送上一瓶葡萄酒和一只玻璃杯。先头要水的那位客商亲自提桶去饮马。珂赛特又钻到菜案下面,回到老地方打毛线活儿。
那陌生客没有离座,转身对德纳第婆娘。
她好像觉得一碰这娃娃,就会从里面打出响雷。
“她这个懒虫,至少还得三四个整天。”
他没有应声,似乎陷入沉思。
等客人回过头来,店主已经不见了。德纳第悄悄溜走,未敢向他道晚安;他要等次日早晨狠狠敲一笔,就不想以不恭的亲热态度对待人家。
珂赛特这种恐惧达到极点,她打水回来全身湿漉漉的,也不敢凑近炉火烤干,而是一声不吭,又去干活儿了。
珂赛特把兜翻出来看,什么也没有。钱哪儿去了呢?倒霉的孩子哑口无言,完全吓傻了。
“对不起,太太,”那人说道,“刚才,我看见有什么东西从这孩子罩衫兜里掉出来,滚到地上,也许就是那枚硬币吧。”
“为什么?这很简单,”德纳第答道,“只要他开心!你呢,让孩子干活,你觉得开心;而他,让孩子玩,他觉得开心。他有这种权利。一位客商,只要付钱,干什么事都行。那老头若是个慈善家,碍你什么事呢?他若是个傻瓜,又关你屁事儿。你管什么闲事儿,反正他有钱!”
德纳第又是晃动,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又是擤鼻涕,弄得椅子咯咯直响。那人却纹丝不动。“难道他睡着了?”德纳第想道。那人没有睡着,但是又无法将他唤醒。
“别来闹我!”母亲说,“你要干什么呀?”
珂赛特拥有娃娃,已经完全陶醉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走过来,臂肘支在他的桌子上。
德纳第终于摘下便帽,蹑手蹑脚走过去,试探着说:
“哼!这回让我抓着啦!”她吼道,“你就是这样干活的呀!我来抽你鞭子,教你好好干活儿!”
珂赛特猛一惊抖,就好像脚下发生了地震。她扭过头来。
那旅客俯下身。
小姐儿俩愣住了:珂赛特竟敢动她们的布娃娃!
“先生……”她叫了一声。
她紧紧搂着的娃娃睁着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不时长出一口气,好像要醒来似的,手臂又用力搂住娃娃。她床边只有一只木鞋。
他投店来有一个多小时,在沉思默想中,大概透过玻璃窗,隐约注意到烛火辉煌的玩具摊,仿佛受到启示。
“瞧嘛,在织袜子,给我的两个小女儿,她们没的穿了,这样说差不多,过一会儿就要光脚走路了。”
“老天!”一个车夫听在耳里,哈哈笑着说,“五法郎?这价钱我可想不到!五法郎!”
店门重又打开,那人回来了,双手抱着我们讲过的、全99lib•net村孩子眼馋了一整天的那个神奇娃娃,放到珂赛特面前,说道:
客人看着这件物品,那眼神似乎在说:那个魔鬼也有过当处女的时候!
“怎么的呀,珂赛特?怎么不拿你的娃娃呢?”德纳第婆娘说道,她的声音要极力温柔一点,但完全是恶妇那种发酸的蜂蜜的味道。
珂赛特急忙把手缩回来,就好像被“贵妇人”的手烫着似的,她又开始注视地面。我们要补充一句:这时,她的舌头耷拉出来老长。突然,她转过身,欣喜若狂地抓住布娃娃。
“她在干什么活儿呢?”那外乡客又问道。他那柔和的声调,同他要饭花子的衣衫和脚夫一般的肩膀,形成异常奇特的对照。
“噢,天哪!不是,先生!她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我们好心收养。她是一个非常笨的孩子。她脑袋里一定有水。您瞧见了,脑壳儿那么大。我们尽量拉扯她。要知道,我们不是有钱的人。我们往她家乡写信也没用,半年了也没个信儿。看来她妈妈一定死了。”
在这场谈话过程中,珂赛特仿佛受本能的暗示,别人在谈论她,眼睛就盯着德纳第婆娘,模模糊糊地听着,也零星听到几句话。
德纳第汉子又去喝酒,他老婆对着他的耳朵问:
“四十苏!”一名车夫对德纳第婆娘低声说,“不是只要二十苏吗?”
“现在,你的活儿归我了,玩吧,孩子。”
这种愿望,如果是一个晚餐吃一大块羊腿、喝两瓶葡萄酒的客人表示的,而不是出自“一个穷鬼”模样的人之口,那就成为命令了。然而,戴这样帽子的一个人还敢表达希望,穿这样衣裳的一个人还敢表达意愿,德纳第婆娘觉得不能容忍。她口气尖酸刻薄地答道:
这个八岁的孩子眼神总是那么暗淡,往往还显得那么凄然,有时她真好像要变成白痴或妖怪。
她这种念头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因为她想到德纳第婆娘会训斥她,还会打她。
“这孩子,不是您的吗?”那人问道。
“太太,”珂赛特浑身发抖地说,“这儿有位先生要住店。”
“她要吃饭就得干活,我可不能白养活她。”
“玩吧!”德纳第婆娘大吼一声。
那车夫见了五法郎,非常冲动,放下酒杯就跑过来。
她嘴上谢德纳第婆娘,整个小小的心灵却感激那旅客。
这时,珂赛特还在发抖,她大着胆子问:
珂赛特拿起娃娃,轻轻放在地上,她那虔敬的神态中透出绝望,眼睛还盯着娃娃,十根手指交叉起来,而且绞来绞去,一个小小年龄的孩子有这种动作,说起来真惨;接着,她哭了,受一天的折磨,无论夜晚去树林,提重重的一桶水,丢了钱,无论看见举到头上的鞭子,还是听到德纳第婆娘抛出来的疹人的话,她都没有流泪,现在却哭了,而且泣不成声。
“太太,是真的吗?我能玩了吗?”
“先生不想去安寝吗?”
说着,她伸手去摘挂在壁炉旁的掸衣鞭。
这时,那位旅客已经站起来。
她们的确是两个美丽的小姑娘,不那么土气,倒像城里孩子,非常可爱。一个挽着光亮的褐色发髻,另一个背后拖着长长的黑发辫;二人都特别活泼、整洁,长得胖乎乎的,皮肤鲜艳、健康,招人喜欢。她们都穿得很暖和,而且由于母亲做工精巧,衣料虽厚却毫不减色,整身搭配得很漂亮。真所谓冬寒可御,春光不减。两个小姑娘都光彩照人,而且,身上颇有点做主子的派头。她们的服饰、快活的神情、高声的嬉笑,都显得随心所欲。德纳第婆娘一看见她们进来,就以充满慈爱的责备口气说:“哼!你们俩,这会儿才过来!”
其实不是,因为,这是二十苏的银币。不过,德纳第婆娘得到便宜,把钱装进兜里,就瞪了孩子一眼,说了一句:“永远记住,别再给我出这种事。”
一个小女孩没有布娃娃,几乎跟一个女人没有孩子一样痛苦,都是绝难忍受的。
鸟儿做窝不择泥草,孩子用什么也都能做娃娃。爱波妮和阿兹玛这边往猫身上缠布,珂赛特那边也往小铅刀上缠破布片,她缠好了,就抱在怀里,轻轻唱起催眠曲。
壁炉上的玻璃罩里有一顶银丝橘花女帽。
现在,轮到爱波妮和阿兹玛眼红地望着珂赛特了。
那人倒了一杯酒,举杯抿了一小口,便开始出奇地注视那孩子。
然而,诱惑力占了上风,她终于凑上来,转向德纳第婆娘,怯声怯气地问道:“我能拿吗,太太?”
“拿着,这是给你的。”
那人走近前端详她。
德纳第汉子脸上堆起皱纹,那是本能以全部兽性力量控制人面时所凸显的表情。这个客栈老板轮番打量布娃娃和那个客商,嗅那个人仿佛嗅到了钱99lib.net袋。这只是一刹那的事。他走到老婆眼前,低声对她说:“那玩意儿至少值三十法郎。别犯傻。在那人面前赶快服服帖帖。”
“面包和奶酪。”那人答道。
“饶了我吧,太太!太太!下次不敢了。”
“怎么的!”德纳第婆娘又说,“听见没有?”
德纳第婆娘不时走到餐厅另一端,到她丈夫待的地方,如她所说“安慰安慰灵魂”。她跟丈夫交谈了几句,因是恼火的话而不敢大声说出来:
爱波妮和阿兹玛有一个重大行动,一点儿也没有留意周围发生的情况。她们捉住了猫,把布娃娃丢在地上;爱波妮是姐姐,她用许多旧衣裳,用红色和蓝色破布片往猫身上缠,也不管它怎么叫,怎么挣扎。她一面做这项严肃而艰巨的工作,一面对妹妹讲,儿童这种温柔美妙的话语,好似彩蝶,想要捉住却飞走了:
“怎么回事儿?”他问德纳第婆娘。
前面说过,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祈祷,也从来没有踏进过教堂。“我还有那闲工夫?”德纳第婆娘常说。
珂赛特忽然不唱了,她刚才扭头,看见德纳第小姐俩儿玩猫时扔在菜案旁边的布娃娃。
买面包的事,她忘得一干二净,就采取终日战战兢兢的孩子的那种办法:撒谎。
一个孩子屡屡失望,仍怀着希望,这真是一件绝妙的事情。
“真的吗,先生?”珂赛特又问道,“真的吗?这贵妇人,就是我的啦?”
德纳第婆娘那副怒容立刻换成奸笑,用眼睛贪婪地寻找新来的客人,这种瞬间变脸术是客店老板的特长。
“珂赛特!”德纳第婆娘又喊一声。
“就是这位先生?”她问道。
“咦!”那外乡人说道,“您说得对。您的马棚在哪儿?”
“这人肯定是个穷鬼。”德纳第婆娘想道。
“你还不住声!”德纳第婆娘喝道。
珂赛特又回到德纳第婆娘所说的“她的窝”,大眼珠盯住那个陌生的旅客,脸上开始显现她从未有过的表情。现在还只是一种天真的惊异之色,不过从中已经透出一种略带愕然的信赖。
“先生,”德纳第微微一笑,说道,“我带您去,先生。”
他说着就俯下身,好像在地上摸了一阵。
德纳第婆娘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又开始猜测:“这个老家伙究竟是什么人?是穷鬼还是百万富翁?也许两样都是,也就是说,是个强盗。”
“不开门。”
爱波妮站起来,抱着猫走到母亲身边,扯了扯她的裙子。
“瞧哇,妹妹,这个娃娃比那个好玩多了。它会动,会叫,还热乎乎的。瞧哇,妹妹,咱们玩这个吧。这就是我的宝贝女儿。我是一个阔太太。我来看你,你就盯着看它,看见它的胡须,吓了你一跳。接着,你又看见它的耳朵,又看见它的尾巴,又吓了你一跳。你就会对我说:哎呀!老天爷!我就会对你说:对,太太,我的宝贝女儿就是这样。如今的小姑娘全是这样子。”
他把一枚银币递给德纳第婆娘。
“敲了怎么样?”
德纳第装作没听见这种不大客气的想法。
“四十苏,行啊。”
这时,那个黄衣人伸手摸坎肩的兜儿,但是这一动作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况且,其他客商都在喝酒打牌,根本不管周围的情况。
客栈老板回到房间。他老婆躺下了,但是还没有睡着,她一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就翻过身来对他说:
“只为这点小事就大嚷大叫!”那人说道,“她玩玩这个布娃娃又怎么样呢?”
那人径直朝临街的店门走去,开门出去了。
德纳第婆娘、爱波妮、阿兹玛,全都呆若木鸡。那些喝酒的人也都停下来。整个店里一片肃静。
布娃娃是女童的一种最迫切的需要,也是一种最可爱的本能。把东西想象成孩子,又是照顾,又是穿衣,又是打扮,穿了又脱,脱了又穿,还教它学习,有时责备几句,又是摇又是亲,哄它睡觉,这便是做女人的全部未来。正是在幻想和饶舌中,在做小襁褓和婴儿用品中,在缝小裙子和小内衣中,幼儿长成小姑娘,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大姑娘又长成少妇。头生孩子接替最后一个布娃娃。
那人双肘撑着餐桌,又恢复冥思遐想的姿态。其他所有客人,商贩和车老板都稍微离开一点儿,不再唱歌了。他们怀着敬畏的心情,远远地打量他。这个人穿得如此寒酸,却这么容易地从兜里往外掏银币,把那么大的布娃娃,随便送给穿木鞋干粗活的小姑娘,这样一个人肯定不简单,肯定不好惹。
“这是我们结婚时的洞房,”客栈老板回答,“我和妻子现在住另一间屋,一年只来这里三四回。”
德纳第婆娘勃然变色,露出动辄大惊小怪,因而得名为悍妇的那副凶相。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