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孩子哄睡了再去。”掘墓工说道。

“什么钱？”

掘墓工往墓穴里抛下第四锹土。

他趁掘墓工铲土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伸过去，从那兜里掏出白色的东西。

一句话把割风完全拉回紧迫的现实来。两个人虽然苏醒了，却没有意识到神志还不太清，还显得失态，是这种阴森地方所引起的精神恍惚。

“听我说，伙计。我是修院的掘墓工。我是来帮你忙的。这种活儿，晚上干也可以。还是先去喝一杯吧。”

割风像吹气似的低声说道：“他死啦！”

“见你的鬼去吧！”掘墓工说道。

“十五法郎。”

冉阿让只是昏过去一阵，一有了新鲜空气，他就苏醒过来了。

“唉呀—耶稣—我的—弯腿—上帝—月亮—完蛋啦！”他嚷道，“罚十五法郎！”

“您一出了铁栅门，就跑回家，拿了工卡再返回，让公墓的门房给您开门。有工卡，一文钱也不花。到那时，您再埋葬死者。我先替您看着，不让死者逃掉。”

“赶快从这儿出去。”割风高声说。

看见一个死人很可怕，看见一个死而复活的人几乎同样可怕。割风变成一尊石像，面如死灰，眼睛怔忡，他惊愕到了极点，一时懵了头，不知要跟活人还是死人打交道；他和冉阿让四目相对。

他随即坐起来。

割风却跪下。

“马德兰老爹，”割风望着路边的房舍，边走边说，“您的眼神儿比我好，告诉我八十七号在哪儿。”

棺木咚的响了一声。割风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要跌进墓穴里。他叫喊起来，声气开始有几分哽塞了。

“不过，您还来得及……您住在哪儿？”

“伙计，趁好木瓜还没关门！”

掘墓工的锹脱了手。

不过，割风急于要结束这场冒险，无心观察他的成功这种可悲的一面。

“哦，我的工卡！”掘墓工说了一句。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割风又说，“把镐给我，等我两分钟。”

“罚款十五法郎。”割风说道。

“快点儿给我滚开吧。”割风说道。

割风走进八十七号，他受总把穷人引向阁楼的那种本能指引，一直登到最高层，摸黑敲了一间顶楼的房门。有人应声回答：“请进。”

“公正仁慈的圣母啊！您可把我吓坏啦！”

伏吉拉尔街上阒无一人。

割风失神的目光机械地移入那衣兜，在里面停留。

说着，他抓住掘墓工的胳膊。

“倒是去喝酒啊，”他嚷道，“我付钱嘛！”

他摸了摸衣兜，掏出自备的酒葫芦。

他又铲土。割风拉住他。

天色黑下来。

“您冻僵了，”割风说，“可惜我是个瘸子，要不咱们就跑一段了。”

“先喝一口吧！”他说道。

割风朝冉阿让伏下身子，又突然往后一蹿，直抵墓壁。冉阿让睁着眼睛，还看着他。

“这跟鬼坑一样，真够深的，五分钟之内，您填不满墓穴，在关门之前也来不及出去了。”

“太阳要落了。”

“这事儿真顺利！”割风说道，“您这主意太好啦，马德兰老爹！”

到了这种时候，割风不知所云了。

“离城关只有两步路。从这儿走一刻钟就到。伏吉拉尔街八十七号。”

“我冷。”冉阿让说。

这时，可怜的老人失声痛哭，边哭边自言自语，认为天地间不会有自言自语就大错特错了，强烈的情绪往往化为语言，高声表达出来。

喜悦是恐惧的逆反。割风几乎要跟冉阿让费同样的劲儿，才能返过神儿来。

冉阿让抬腿行走有点费劲。他躺棺材里肢体僵了，在一定程度上变为尸体。活人钉在四块棺材板里，就会像死尸一样僵硬了。可以说，他必须摆脱坟墓中的状态。

灵车已经驶远，神父和唱诗童子也上车99lib.net走了，割风目不转睛地盯着掘墓工，这时看见他弯腰拿起插在土堆里的铁锹。

“没事儿！”冉阿让回答，“走几步，我的腿脚就活动开了。”

没人应声。

在冉阿让躺着的棺材上方，发生了这种情况。

掘墓工又铲了一锹土。割风继续说：“我付钱！”

“酒钱。”

这时，掘墓工弯腰铲土，外套的兜口就张开了。

“关了又怎么样？”

“我睡着了。”冉阿让说。

他扬下去第二铲土。

等掘墓工一消失在树丛里，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割风才往墓穴探下身子，低声呼唤：“马德兰老爹！”

“三枚一百苏的银币。”割风又说。

“没错儿。”

割风浑身抖得厉害，连呼吸都停止了，他拿出凿子和铁锤，撬开棺材板。在朦胧的暮色中，冉阿让的脸显得惨白，双目紧闭。

割风推开门。掘墓工跟所有穷苦人一样，住在堆满破烂家具的陋室里。一只旧货箱——也许是一口棺材——当柜橱使用，一个黄油罐用来盛水，一张草垫当床，方砖当桌椅。屋角铺着一块破地毯片，上面挤着一堆：瘦弱的女人和许多孩子。这穷苦的家里看样子翻得乱七八糟，就好像发生了一场“独家”地震。各种盖子都移开，破衣烂衫扔得到处都是，瓦罐打碎了；孩子的母亲刚哭过，孩子也许还挨了打；那是强行搜查所留下的痕迹。显而易见，那个掘墓工丢了工卡，拼命寻找，气急败坏，怪罪家里的一切，从瓦罐到他老婆无一幸免。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割风的眸子里，放射出一个庇卡底乡下人眼中所能有的全部光芒。他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那可是六法郎一瓶的阿让特伊酒！”

掘墓工惊奇地看着他，反问道：“什么，乡巴佬？”

太阳尚未没入地平线，天色还挺亮，看得见那敞口的兜里有个白色东西。

三分钟之后，他们从墓穴里爬出来。

“公墓的铁栅门要关了。”

割风重复道九九藏书网：“我付钱！”

“咱们走吧。我扛着锹，您带着镐。”

他扬下去第三铲土。

“看来您没有死啊！唔！您这个人，可真会开玩笑！我这么呼唤，才把您叫醒。我看见您紧闭着双眼，就说：‘好嘛！他憋死了。’我非得发疯不可，会真疯，成为狂暴的疯子，要捆起来才行，也许要关进比塞特疯人院里。您若是死了，叫我怎么办呢？还有您那个小丫头！那个开水果店的婆子也会莫名其妙！把孩子丢到她怀里，老爷爷一甩手不管就死啦！真是天大的怪事儿！天堂那些善良的圣徒啊，真是天大的怪事儿！哦！您还活着，这才是天大的喜事儿。”

“就是这么回事：您的工卡从兜里掉出来，您走后我在地上拾到，于是我埋葬死者，把坑填满，替您把活儿干完，门房会把工卡还给您，您也不用付十五法郎。就是这样，新手。”

“没有，”他说道，“我没带工卡，忘带了。”

“那就难免要罚十五法郎。”

“这是麦斯天老爹的过错。这个蠢货，干吗死了呢？何必在出乎人意料的时候，一命呜呼呢？是他要了马德兰先生的命。马德兰老爹！他躺在棺材里。他归天了。全交代了。——可是，这种事情，有什么情理吗？噢！上帝啊！他死啦！好嘛，扔下小丫头，让我怎么安置呢？那卖水果的老婆子会怎么说呢？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死了，上帝呀，还会有这种事！一想起当年他钻到我的车底下！马德兰老爹呀！马德兰老爹！老天爷，他憋死了，我早就说过，他就是不听。这回可好，闹出个天大的笑话！这个大好人死了，他是好上帝的好人中最好的人。还有他那小丫头！噢！我干脆也不回那儿了，就留在这儿算了。干出了这种事！两个老家伙，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成了两个老糊涂。真的，他是怎么进修院的呢？开头就不妙。不应当那么干。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马德兰！马德兰先生！市９9ｌｉｂ•nｅt长先生！叫他也听不见。现在，快点醒过来吧！”

冉阿让躺在那里，面色青灰，纹丝不动。

割风操起锹，冉阿让操起镐，二人合力掩埋那口空棺材。

于是，割风拿出最大的决心。

“这话不错。”掘墓工应声道。

“一点不错。”

掘墓工停下手，反问道。

酒葫芦完成新鲜空气开始起的作用：冉阿让喝了一口酒，神智就完全恢复了。

他从棺材里出来，帮助割风重新钉上棺材盖。

“好木瓜。”

割风这下得逞了，他说道：“哎，小伙子，别痛不欲生嘛。别在这坟坑就便寻短见嘛。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再说，您也不是非付不可。我是老手，您还是新手。我懂得窍门、妙法、奇计、绝招。看在交情分儿上，我给您出个主意。有一件事很清楚，太阳落了，已经碰到那圆顶，再过五分钟，墓地就要关门了。”

棺木里毫无动静。

他进门便说：“我把镐和锹给您送来了。”

“您拔腿飞跑，还来得及赶出大门。”

他又站起来，高声说：“谢谢，马德兰老爹！”

“什么工卡？”

“在哪儿，阿让特伊？”

“谢谢，老乡！”格里比埃喜笑颜开，高声说道，“下回喝酒我付钱。”

他走到墓穴和掘墓工之间，叉起胳膊，说道：“我付钱！”

“外地人啊，”掘墓工说道，“您若是非请不可，那我就接受。我们一道去喝。完活儿再去，绝不能撂下活儿。”

割风说着，把锹镐撂在方砖地上。

“好啊，让他戴上睡帽吧。”

格里比埃惊愕地看了看割风。

他嘴上这么讲，而且死缠活缠，心里却愁苦地考虑：“他就是去喝酒了，会不会醉呢？”

“这是怎么回事？”格里比埃问道。

“您有工卡吗？”

那是格里比埃的声音。

“阿让特伊。”

“是您啊，乡巴佬？”

割风头发都竖起来，他直起身，背靠墓壁，又颓然瘫倒，几欲瘫在棺材上。他注视冉阿让。

掘墓工的脸刷地绿了。脸99lib•net色苍白的人一失态就变绿了。

割风既然安了心，也就从容不迫了。墓地关了门，不必担心那掘墓工会突然闯来。格里比埃那个“新手”在家里，正忙着寻找工卡，绝难在他住所找到，因为工卡装进割风的口袋里。没有工卡，他就不能回墓地了。

接着，他又把铲子插进土里，补充说道：“您瞧，今晚儿会很冷，如果我们不给盖上被，就把这个死女人丢在这儿，她会在我们身后叫喊的。”

掘墓工感激涕零，抓住他的手拼命摇晃，然后撒腿跑了。

“您救了我一命，乡下人！”

“明天早晨，您到公墓门房那儿，就能拿到工卡。”

“还是这套，”掘墓工说，“您简直是敲钟的，叮当，叮当，只会说这个。您是想让人给赶走啊。”

在他回身铲第五锹土的时候，割风异常平静地注视他，问道：“对了，新来的，您有工卡吗？”

他们先沿着灵车驶过的林荫小道往前走，到了关闭的铁栅门和门亭，割风就把拿在手上的掘墓工卡投进木箱，门房于是拉门绳，将门打开，放他们出去了。

远处树木之间传来尖锐的吱吜的声音；那是墓地的铁栅门关闭了。

他又站起身，猛一使劲叉起胳膊，两只拳头击在双肩上，同时嚷道：“哼！我就是这样救他的呀！”

他们过城关十分容易。在墓地附近，一把锹和一把镐就是两张通行证。

等到坟坑填满，割风对冉阿让说道：

“什么酒钱？”

割风打了个寒战。他连滚带爬下到墓穴，扑在棺材头上，喊叫：“您在里边吗？”

他随即铲一锹土扬在棺材上。

他搜了一个兜，又搜另一个兜，进而摸坎肩口袋，掏了第一个，又翻过来第二个。

“碰巧就是这儿。”冉阿让答道。

他当即摸衣兜。

他揪起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