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跟他谈谈吗？”

他来到人家指点给他的住所，拉了门铃；一位妇人端着一盏小油灯，来给他开门。

“去看看你父亲。”

一根羊脂烛放在厅里的壁炉上，照见三个男人：一个站立，一个跪着，另一个身穿衬衣，直挺挺躺在方砖地上。躺在地上的人便是上校。

马吕斯帽子上多了一条黑纱。仅此而已。

大夫、本堂神甫和那女人，在悲痛中看着马吕斯，谁也没有讲一句话，这里他才是外人。马吕斯无动于衷，不免感到惭愧，持这种态度也很尴尬，便让手中拿的帽子失落到地上，以便让人相信他十分痛苦，连拿帽子的气力都没有了。

早就有人去叫大夫和本堂神甫。大夫来得太迟了，神甫来得太迟了。同样，他儿子也来得太迟了。

马吕斯惊抖了一下，他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要去看父亲。对他而言，没有比这更突然、更意外，可以说更讨厌的事情了。这是被迫去接近的疏远感觉。这不是一件苦恼的事，不是的，而是一件苦差事。

上校在后面还补充几句：“就在滑铁卢那场战役，一名中士救了我的命。那人叫德纳第。近来，我恍惚听说，他开一家小客栈，在巴黎附近一个村庄，晒勒或者蒙菲郿。吾儿若遇见那个德纳第，万望尽力报答。”

上校害了大脑炎有三天了，刚一发病，他就感到情况不妙，给吉诺曼先生写了信，要求见见儿子。病情恶化了，就在马吕斯到达维尔农的这天傍晚，上校突然发作，进入谵妄状态，他从床上起来，推开女用人，嚷道：“我儿子还不到！我就迎他去！”接着，他走出房间，摔倒在前厅的方砖地上。他刚刚咽气。

她指了指一间矮厅的门，让马吕斯进去。

那妇人点了点头。

除了政治上对立的因素之外，马吕斯还确信，他父亲，正如吉诺曼先生在心平气和时所称呼的，那个武夫，并不九九藏书网喜爱他，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就不会这么抛弃他，丢给别人不管了。既然感到别人根本不爱他，他也决不爱别人。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他心里这样想。

说罢，他把信揉成一团，塞进衣兜里。马吕斯本来当天晚上就可以动身，次日早晨赶到父亲身边。当时，布卢瓦街有一趟驿车，夜间驶往鲁昂，经过维尔农。无论吉诺曼先生还是马吕斯，谁也没有想到去打听一下。

他所感到的悲哀，也是面对任何躺着的死者就会产生的悲哀。

马吕斯读完中学古典学科，恰巧是吉诺曼先生退出社交界的时候。老人告别了圣日耳曼城郊区，告别了德·T夫人的沙龙，迁往沼泽区受难会修女街，住进自己的房子里。他的用人除了门房之外，还有接替马侬的那个清扫女工妮珂莱特，以及前面提过的那个患气喘病的巴斯克人。

到1827年，马吕斯刚满十七岁。一天傍晚，他回到家，看见外公手99lib.net里拿着一封信。

马吕斯这才发现她在流泪。

那二人，一个是大夫，一个是在祈祷的神父。

那妇人站立不动。

在昏暗的烛光中，只见上校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眼里流出一大滴泪：眼睛已无神采，泪珠还没有干。那滴眼泪，是因为儿子迟迟不到。

“彭迈西先生在吗？”马吕斯问道。

上校的遗物什么也没有留下。吉诺曼先生派人把他的佩剑和军服卖给旧货商。左邻右舍将他的园子掠夺一空，窃取了稀有花草。其余花木变成了杂草丛生的荆棘或者死掉。

当时他十分惊诧，竟没想到问一问吉诺曼先生。外公倒是又说了一句：“他好像病了，要见见你。”

“是这儿吧？”马吕斯又问道。

“我可是他儿子呀！”马吕斯又说，“他正等着我呢。”

然而，这屋里人都在哀悼，沉痛地哀悼。女用人在角落里抹眼泪，本堂神甫听得出在抽噎着祈祷，大夫在擦眼睛，死者本身也流泪了。

那妇人又九-九-藏-书-网摇了摇头。

同时他又感到几分内疚，蔑视自己这种行为。然而，这是他的过错吗？他不爱父亲，就是这样！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说：“明天早晨动身吧。我想，水泉大院有一辆车，每天六点钟启程，傍晚到达。你就乘那辆车吧。他说要赶紧去。”

马吕斯接过纸条，紧紧握在手里，他倒不是多么崇敬父亲，而是对死者产生一种泛泛的尊重；须知这种尊重，在人心里总是不可遏制的。

“马吕斯，”吉诺曼先生说，“明天，你往维尔农走一趟。”

马吕斯在维尔农只逗留了四十八小时。等安葬一结束，他就回到巴黎，继续修法律，并不怀念父亲，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他那个人似的。上校两天就葬入地下，三天就被人遗忘了。

次日，马吕斯在暮色中到达维尔农。住户开始上灯了。他逢人打听“彭迈西先生的住所”。要知道，他在思想上同意复辟时期的举措，也一概不承认他父亲的男爵和上校头衔。

“干什么99lib.net？”马吕斯问道。

马吕斯注视他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的这个人，这张令人钦敬的男子汉的脸，这双睁着而不视人的眼睛，这一头白发，这健壮的肢体，只见肢体上刀伤留下的一道道疤痕、弹洞留下的一颗颗红星。他端详着给这张面孔增添英雄气概的巨大创伤、上帝给这张面孔打上的善良的印记，心想这个人就是他父亲，这个人死了，而他却显得很冷静。

上校什么也没有留下。变卖家具的钱也勉强够丧葬费。女用人发现一张破纸，交给了马吕斯，纸上有上校亲笔写的几句话：“吾儿亲览：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亲口封我为男爵。既然复辟政权否认我用鲜血换来的这一爵衔，吾儿就应当承袭过去。毫无疑问，吾儿是当之无愧的。”

“他不等您了。”那妇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