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丧失了理智，神态又严肃又令人伤心。她的胸自从撕破的罩衣里袒露出来。她说话时，就用子弹射穿的手捂住胸口上另一个洞，只见洞里不时涌出一股鲜血，犹如拔掉木塞的桶口冒出的葡萄酒。
“打穿啦！”
“认不出来。”
随即又转向马吕斯：
这时，街垒里响起伽弗洛什那小公鸡嗓音。那孩子登上一张桌子，正往枪里压子弹，同时愉快地唱着当时广泛流行的歌曲：
“我要死了。”爱波妮说道。
赶紧逃！赶紧逃！赶紧逃！
“我弟弟在这儿呢。别让他瞧见我。他一瞧见就会责备我。”
“答应什么？”马吕斯问道。
“您怎么在这儿呢？您在这儿干什么？”
“怎么打的？”
“噢！您别走！”她说道，“挨不了多长时间了。”
她住了口。
有些话和事件，就是能把人从委顿的状态中唤醒。马吕斯仿佛惊醒似的，嚷道：
“就在您脚旁边。”那声音又说。
马吕斯俯下身，这才发现黑暗中有个形体朝他爬来。向他说话的，正是匍匐在街道上的那个形体。
“打穿了。”
“唱歌的那个？九九藏书网 ”
“您觉得我长得丑吧，对不对？”
她沉默了片刻，接着费力地转过脸，望着马吕斯。
“对。”
“您知道吗，马吕斯先生？我让您进那园子，简直捉弄自己，我也太傻了，把那栋房子指给您，可是想来想去，我还是应当明白，像您这样一位青年……”
“现在该酬劳我了，请答应我……”
“真是胡闹！可怜的孩子！谢天谢地，如果只伤着手，还不要紧。让我把您抱到床上去。有人会给您包扎，一只手打穿了，死不了人。”
马吕斯急忙蹲下去。果然是那不幸的女孩儿。她女扮男装了。
她抓起罩衫，用嘴狠狠咬着，两条腿在路面上也开始僵硬了。
“对。”
他游目四望，却不见有人。
马吕斯视察完了，正要返回，忽听黑暗中有人喊他名字，但声音很微弱：
她戛然住口，心中无疑还有许多伤心话，都略过去了，她凄然一笑，又说道：
爱波妮喃喃说道：
“哦！真好！这样真舒服！就这样！我的伤不疼了。”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又叫道。
“您瞧，您保不住命啦！现在，谁也休想从九_九_藏_书_网这街垒出去。是我引您来这儿的，哼！您要死了。我就指望这样。可是，我一瞧见有人瞄准您，就赶紧用手堵住那枪口。简直太怪啦！其实，我是想比您先死一步。我挨了那一枪，就爬到这里，没让人看见，也没让人收走。就在这儿等您，我自言自语：他就不会来吗？噢！您哪儿知道，我疼得好厉害，嘴紧紧咬住罩衣！现在好了。您还记得吗？有一天，我走进您的房间，还照了您的镜子，还有一天，我在大马路上遇见您，旁边还有不少女工。当时，鸟儿叫得多欢啊！事情过去没有多长时间。您给我五法郎，我对您说：我不要您的钱。那枚银币，您至少拾起来了吧？您不是有钱的主儿。当时我没有想到提醒您一声，把钱拾起来。那天太阳多好，一点也不冷。您还记得吗，马吕斯先生？啊！我真幸福！大家都要死了。”
“我答应。”
拉法耶特一露面，
不过现在听来，那声音只剩下一口气了。
马吕斯以为听错了，大概是神经产生的错觉，混杂到他周围相冲突的异乎寻常的现实中。他跨藏书网了一步，要走出街垒所处的凹角。
他手臂试着插到她身下，好把她起来。
马吕斯浑身一抖。
“我把您弄疼啦？”马吕斯问道。
“拿去吧。”她说道。
“什么打的？”
“听我说，我不愿意捉弄您。我兜里有一封给您的信。还是昨天的事儿，人家要我投递，我却把信扣住，不愿意让您收到。可是，等一会我们再相见的时候，也许您要埋怨我。人死了还会见面的，对不对？把您的信拿去吧。”
“噢！”她忽然又说道，“又来了。我要憋死啦！”
她几乎坐起来，但是声音很低，因倒气说话断断续续。她的脸尽量靠近马吕斯的脸，表情很怪，又补充说道：
马吕斯照办了。爱波妮的头枕在马吕斯的膝上，眼睛并没有看他，说道：
马吕斯怀着深切的同情，注视着这个不幸的姑娘。
这类战争有个独特之处：几乎总是从正面进攻街垒，一般来说，攻方不用迂回战术，或怕遭遇伏击，或怕陷入曲折的街巷。因此，这些起义者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大街垒上，显而易见，这方面时刻受到威胁，也必然是再次争夺的焦点。然而，马吕斯却想到了小街垒
九-九-藏-书-网，并前去巡视。小街垒静寂无人，石堆里只有一盏摇曳的彩灯在守卫。就连蒙德图尔小街、小丐帮街和天鹅街那些岔道，也都静悄悄的。
她衰弱地叫了一声。
“看见了，还看见一只手堵住枪口。”
她抬手给马吕斯看。马吕斯看见她手心有个黑洞。
“那就是我的手。”
“那孩子。”
“子弹。”
“先答应我！”
这次听得清清楚楚，无可怀疑了，他瞧了瞧四周，什么也没有看见。
马吕斯拿了信，爱波妮满意地点了点头。
“是他。”
她的头又倒在马吕斯的双膝上，眼皮儿合上了。马吕斯以为，这颗可怜的灵魂已经离去，他见爱波妮一动不动，以为她长眠了，可是突然，她又慢慢睁开眼睛，露出的却是幽眇深邃的死亡之光，对他说话的温柔声调，也仿佛来自彼界了：
她又勉颜一笑，便溘然长逝。
她那有弹洞的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了，痉挛地抓住马吕斯的手，拉进她罩衣兜里。马吕斯果然摸到一张纸。
“您这手怎么啦？”他问道。
他她起来时碰到她的手。
爱波妮欠身谛听，然后低声说：
“有点儿。”
“可是，我刚碰到您的手。”九九藏书
“您认不出我来了吗？”
“喏，还有，马吕斯先生，我觉得我早就有点爱上您了。”
在彩灯光下，只见一件罩衣、一条撕破的粗绒长裤、一双赤脚，以及好似血泊的模模糊糊的东西。马吕斯也隐约看见一张苍白的脸，抬起来对他说：
“爱波妮呀。”
她接着说下去：
军警丧胆连声喊：
“请答应我，等我一死，您就在我脑门儿上吻一下。——我会感觉到的。”
“马吕斯先生！”
马吕斯身子动了一下。
“您受伤啦！让我来把您抱到楼里去，好给您包扎。伤得重吗？我怎么抱才不会弄疼您呢？您哪个地方疼！救人啊！我的天哪！真不明白，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那会儿，您没看见一杆大枪瞄准您吗？”
他惊抖一下，听声音，正是两小时前，在普吕梅街隔着铁栅门叫他的那人。
“子弹打穿手，又从我的后背出去。不必把我移走了。让我来告诉您怎样做，会比外科医生给我包扎得更好。您挨着我坐到这块石头上。”
“您弟弟？”马吕斯问道，他又想起父亲要他报答德纳第一家人的遗嘱，心中万分痛苦，“谁是您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