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视店婆子，又说了一遍：“二十三法郎？”

“您知道，就是那个小丫头呗！珂赛特！这地方人叫她云雀！”

不大工夫，珂赛特就走进楼下的大厅。

“德纳第先生，你做得对，他就应当付这么多钱，”那婆娘咕哝道，她想起那人当着她女儿的面把布娃娃送给珂赛特的情景，“这样合情合理。不过，要得太多，恐怕他不肯付钱。”

“真的吗？您把她带走？”

她接着说道：

“珂赛特！”德纳第婆娘喊道。

这种冷笑是坚信和权威的最高表现。事情这样一讲，就是板上钉钉了。那婆娘不再提出任何异议。她开始收拾桌子，丈夫则在厅堂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一句：

“去叫孩子吧。”他说道。

“把珂赛特叫来。”

“起得这么早啊！”德纳第婆娘说道，“先生要离开客店啦？”

德纳第继续说道：

“哦，对了！”那婆娘又说，“今天我要把珂赛特赶出门，你没有忘吧？这个妖魔！她拿着那娃娃，就是吃我的心！我宁愿嫁给路易十八，也不肯在家里多留她一天！”

外乡客拿起带来的包裹打开，只见里边包着一件毛线小衣裙、一件罩衫、一件毛绒内衣、一条衬裙、一条方围巾、长统毛袜、皮鞋，是八岁小姑娘的一整套穿戴。全是黑色的。

“对，太太，我要走了。”

她嘴上这么说着，手里却摆弄着账单，用指甲折了又折，一副尴尬的神态；她那张凶狠的脸一改常态，隐隐露出胆怯和迟疑的神色。

可怜的小娇娃，一颗心始终受压抑。

“真怪啦！就是心连着心。这么多钱放这儿干什么？您这一百苏的银币收起来吧。我非常喜爱那孩子。”

德纳第婆娘没有回答，只把折起来的账单递给他。

珂赛特一醒来，就去找她的木鞋，在里面发现那枚金币。那不是拿破仑币，而是复辟王朝发行的面值二十法郎的新币，上面的图案是普鲁士小尾巴，代替了原来的桂冠。珂赛特眼睛都看花了，她的命运开始令她激动，她还不知道什么是金币，从未见过。她急忙把这枚金币藏在兜里，就好像是偷来的。然而，她感到这确实属于她了，而且猜得出是从哪儿来的，不过，她所感到的欢喜却充满惧怕。她虽然高兴，但尤为惊诧。这样华丽的东西，在她看来不像真的。布娃娃令她害怕，金币也令她害怕。面对这些华丽的东西，她浑身隐隐发抖。她唯独不怕那个外乡客，非但不怕，还十分放心。从昨天晚上起，她在惊喜中，在睡梦中，那颗小小孩子的头脑一直想这个人：这人的样子又老又穷，神色那么忧伤，却又那么富有，那么善良。自从在林中遇见这位老人，周围一切似乎都变了。珂赛特，还不如天上一只小燕子幸福，生来始终不知道躲在母亲的卵翼之下是什么滋味。五年以来，也就是从她最早记事的时候起，可怜的孩子就在抖瑟战栗中度日。在不幸的刺骨寒风中，她总是赤身露体，现在觉得穿上衣裳了。她的心灵从前发冷，现在暖和了。她也不再那么怕德纳第婆娘了。她身边有了一个人，不再孤苦伶仃了。

第二天清晨，离天亮至少还有两小时，德纳第就来到酒店的厅堂，点了一支蜡烛，在桌子上为那黄衣客制造账单。

“谁呀？”外乡客问道。

这外乡客从侧兜掏出一个旧的黑皮夹，打开来，抽出三张现钞，放在桌上，又用粗壮的拇指按住，对店主说：

德纳第同所有大艺术家一样，并不满意，他说了一声：“呸！”

“先生，在蒙菲郿没有事情要办吗？”

说罢，他就出去了。

“说定了。”

“二十三法郎！”那婆娘又兴奋又略微迟疑地嚷道。

“养活谁？养活珂赛特？”

服务写成了“服物”。

在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珂赛特干什么呢？

他瞧了一眼账单，不禁吃了一惊：“二十三法郎！”

外乡客将五枚五法郎银币放在桌上。

“没有，我只是路过这里。太太，”他又说道，“我该付多少钱？”

她正在愣神儿瞻仰的时候，德纳第婆娘来找她了。

“二十六苏！”那婆娘嚷道。

等到只剩下两个人了，德纳第便搬了一把椅子，请客人坐下。客人坐下，德纳第却站着，他的脸换上和善而诚朴的特殊表情。

“嗳，我们的小珂赛特呀！您不是要从我们身边把她带走吗？那好，我就实话实说，我不能同意，这是实在话，就跟您是正派人一样。那孩子走了，我会想念的。我是

九九藏书

眼看着她从小长大的。不错，她害我花了许多钱，不错，她有不少缺点，不错，我们不是有钱人家，不错，她得过几场病，单单一场病的药钱我就花了四百多法郎！然而，总得为慈悲的上帝干点事儿啊。小家伙没爹没娘，我把她拉扯大。我挣了面包，给她和我吃。这孩子，我实在舍不得。您也理解，人在一起就有了感情；我是个老好人，头脑简单，不会想什么道理。这孩子，我很喜爱；我老婆性子急，但是她也喜爱。您瞧见了，就像我们亲生的孩子。我需要她待在家里，叽叽喳喳，说说笑笑。”

“太太，”他又说道，“你们在蒙菲郿这儿生意不错吧？”

“我呢，还欠人家一千五百法郎啊！”

外乡客一直盯着看他。他继续说道：

“还凑合吧，先生。”德纳第婆娘答道，她见客人并没发作，心中不免诧异。

这时，德纳第走到厅堂中央，说道：“先生应付二十六苏。”

“德纳第先生，来到离巴黎五法里的地方，并不需要通行证。我要带走珂赛特就带走，没什么啰唆。您不知道我的姓名，不知道我的住址，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而我的意图，就是今生今世，她再也不见你了。我要割断拴住她双脚的绳子，让她离开。您觉得合适吗？行还是不行？”

“先生，”他说道，“必须给我一千五百法郎。”

谁也不认识那个人，而珂赛特换掉了破衣烂衫，许多人也没有认出她来。

她以哀伤的声调继续说道：

德纳第婆娘心头豁然一亮，仿佛意外照进智慧的光芒。她感到大角色登场九九藏书了，便一声不吭出去了。

德纳第冷笑一声，说道：“他准得付。”

那人将账单打开，瞧了一眼，但是，他的注意力显然在别处。

“对。”

他重复这句话的声调，将惊叹号同疑问号区别开来。

德纳第又立即返身跟回来，走到半开的房门口站住不动了，但是只有他老婆看得见。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自己的孩子，总不能随便给一个过路人吧。我这话说得不对吗？有了这层原因，我就不好说了，您有钱，看样子您也是个正派人，这是不是为了她的幸福呢？总得弄清楚啊。您理解吧？假如我割舍了，放她走，我也得知道她去哪儿，我不愿意失去她的音信，要知道她住在什么人家，能时常去看看她，让她知道她的好养父还在这儿，还一直关心她。总而言之，有些事儿是不行的。我连您的尊姓大名都不知道！您把她带走了，我就要说：咦，云雀呢？她到哪儿去啦？不管什么烂证，一张小小的通行证，也总得瞧一眼啊！”

“我把她带走。”

那外乡客一直凝视他，可以说目光直透他的心灵，这时以严肃而坚定的口气回答：

“客房二十苏，”德纳第又冷静地说道，“晚餐六苏。至于那孩子，我得跟先生稍谈谈。老婆，你走开一下。”

“马上带走？”

这店婆的脸立刻涨成紫红色，喜逐颜开，越发丑恶了。

“这帮乡下佬，都这么蠢，起这种绰号！她那样子，叫蝙蝠还差不多，哪儿像什么云雀。您瞧，先生，我们不求人施舍，但也无力施舍给别人。我们赚不了什么钱，却要付大量费用，什么营业税、人口税、门窗税、什一税！先生知道，政府要钱太狠啦！再说，我自己有女儿，没必要养活别人的孩子。”

她赶快去干每天清晨的活计。她身上的那枚金币，就放在昨晚丢掉十五苏钱币的罩衫兜里，时时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不敢摸，但是每隔五分钟就要观赏一下，应当说观赏的时候还伸出舌头。她打扫楼梯不时停下来，愣在那儿不动，将扫把和整个世界都丢在脑后，一心望着在兜里的闪光的这颗明星。

“先生，”他说道，“喏，我要告诉您，那孩子，我非常喜爱。”

那人接口说道：“若是有人替您养活呢？”他说话九九藏书的声音尽量显得平淡，但还是有点颤抖。

那旅客仿佛心事重重，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一声：

“哪个小丫头？”

妖魔鬼怪看到某些迹象，就能认出一尊更高的神降临，同样，德纳第也明白他遇到一个非常厉害的对手。他就好像凭直觉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昨天夜晚，他陪车夫喝酒，抽烟，唱下流小调，同时也观察这个外乡客，像猫那样窥视，像数学家那样研究人家。他这样窥察既出于兴趣和本能，也为自己打算，却好像被人买通来暗中监视似的。这个黄衣客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早在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对珂赛特如此明确表现出关切之前，德纳第就已经看出来了。他捕捉到这老人深沉的目光总围着那孩子打转。为什么这么感兴趣？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穿戴如此寒酸，而钱袋里却有那么多钱？他心中提出这些疑问，得不到答案，不禁十分恼火，而且想了整整一夜。这人不可能是珂赛特的父亲。难道是祖父辈的人吗？那么，为什么不立刻相认呢？有了某种权利，就要显示出来。显而易见，此人对珂赛特并无权利。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德纳第在种种假设中转不出来。他隐约望见一切，但什么也没有看清楚。不管怎样，他开始同这人谈话时，就确信这其中必有秘密，确信此人不想暴露身份，因而感到自己理直气壮，可是一听这外乡客明确干脆的口答，便看出这个神秘的人物又神秘到如此单纯的程度，因而他又感到自己软弱无力了，他绝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他的种种推测全部瓦解了，于是又理了理思想，在一瞬间权衡这一切。德纳第这个人，一眼就能认清形势，他认为该是单刀直入的时候了。他像所有善于当机立断的伟大统帅那样，在这关键的时刻，突然亮出他的底牌。

她奉丈夫之命来找这孩子，但是没有扇耳光，也没有骂一句，这真是闻所未闻的事。

“唔！”那人应了一声。

几经涂改，用了足足一刻钟，德纳第才制造出这样的杰作：

天色渐渐亮了，蒙菲郿居民有的起来开门，看见通往巴黎城的街上过去两个人，朝利弗里方向走去：一个穷苦打扮的老头儿，手拉着一个全身孝服、怀抱一个粉红大布娃娃的小姑娘。

这

九九藏书网

样一张账单，交给一个十足“穷鬼”模样的人，这事她实在觉得为难。

“等着这工夫，我先付店钱吧，”那人继续说道，“一共多少钱？”

“马上带走。把孩子叫来吧。”

“珂赛特，”她几乎温和地说，“马上过来一下。”

“唉！先生，这年头可够艰难的！再说，我们这地方有钱人家太少！要知道，全是小家小户的。如果不时常来些像先生这样，又慷慨又有钱的客人，那就更糟啦！我们的开销太大。喏，就说这个小丫头，叫我们搭上多少钱。”

“唔，先生！我的行善积德的先生！领她走吧，留着她吧，带她去吧，带她去吧，给她加上糖，配上块菰，做好了喝掉她，吃掉她，您会得慈悲的圣母和天国所有圣徒的保佑！”

珂赛特板着脸朝前走，她睁着一对大眼睛望着天空。将那枚金币已经放进新罩衫兜里，她不时低头瞧一眼，再瞧一眼这老人。她就觉得是慈悲的上帝走在身边。

这正是在维也纳会议上，卡斯特莱开列法国赔款清单时的声调。

珂赛特走了。跟谁走呢？她不清楚。去哪儿呢？她也不知道。她仅仅明白丢下德纳第客栈走了。谁也没有想到同她告别，同样，她也没有想到向任何人告别。她走出了她恨的人家，而人家又恨她的那个家。

那黄衣客手中拿着木棍和小包。

他前脚出厅堂，那位旅客后脚就进来了。

德纳第婆娘已从容准备招架，便沉着地回答：“当然了，先生！二十三法郎。”

德纳第点着烟斗，吐了一口烟说道：“你把账单交给那人。”

外乡客眼睛盯着他，问道：“哪个孩子？”

他走到壁炉角，坐下来思索，双脚踏在热灰上。

那婆娘哈着腰，站在旁边看他写。他们没有交换一句话。一方面是深思熟虑，另一方面则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人抱着这种虔敬的态度，就能看到一种奇迹从人类精神中产生并发展。房子里能听见响动，那是云雀在打扫楼梯。

“孩子，”那人说，“拿去赶快穿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