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拍手嚷道：“我们到处找啊！”

“……博端将军接到命令，要他率所部旅的五营人马，攻占位于滑铁卢平原正中的乌戈蒙古堡……”

她未等马吕斯回答，就在桌子中央的一张白纸上写了：“冲子来了。”

姑娘的声音像醉鬼苦役犯：“这是给您的一封信，马吕斯先生。”

她一把抓起钱币，说道：“嘿，出太阳啦！”

这工夫，她打开了一封寄给“高台阶圣雅克教堂的行善先生”的求告信。

姑娘走到桌前，说道：“嘿！这些书！”

那姑娘还讲个没完，就好像忘了马吕斯在跟前。

她未等主人发话就走进来，毫不迟疑，走进来又扫视整个房间和凌乱的床铺，那泰然自若的神态看着真叫人难受。她光着脚，裙子有大洞，露出长腿和瘦膝盖。她瑟瑟发抖。

马吕斯微微往后退一下，以冷淡而严肃的口气说：“小姐，我这儿有一小袋东西，想必是您的，请允许我交还给您。”

她放下书，又拿起笔，嚷道：“我也会写字！”

她真的拿着一封信，递给马吕斯。

她停下来，说道：“啊！滑铁卢！这我知道。当年在那里打过仗。我父亲参加了。当时我父亲在军队服役。我们一家人不含糊，全是波拿巴派，真的！滑铁卢，就是打英国人。”

她急忙抓起在桌子上摊开的一本书，相当流利地念道：

她话说半截住了口，无神的眸子盯着马吕斯，继而又哈哈大笑，说了一声：“算啦！”那声调包含了极度恬不知耻所压九九藏书抑的极度惶恐。

她旁若无人，哼唱闹剧中的唱段、轻佻的小曲，那沙哑的嗓音实在惨不忍闻。然而，这种毫无顾忌的行为，却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窘迫、不安和屈辱的意味。无耻即可耻。

“咦！”她说道，“这封是给去做弥撒的那个老头儿。对了，正是时候，我给他送去，也许他能给我们点儿钱吃饭。”

“您没有注意我，可我认识您，马吕斯先生。我在这儿楼梯上遇见您，还有几回，我到奥斯特利茨那边溜达，看见您走进一个叫马伯夫老爹的家里。您头发乱糟糟的，这样倒是很好看。”

她的声调表达出能炫耀点什么的那种高兴劲儿，任何人听了都不会无动于衷。

“有什么事吗，小姐？”他问道。

这封信和另外四封信是同一出处：笔迹一样，风格一样，错别字一样，信纸一样，连烟草味儿也一样。

这工夫，马吕斯以惊奇而痛苦的目光注视她，而姑娘则像幽灵一样肆无忌惮，在破屋里走来走去，毫不顾及难以蔽体的衣裙，有时，她那未扣好的破衬衫几乎滑落到腰上。她搬动椅子，弄乱放在五斗柜上的盥洗用具，还摸摸马吕斯的衣服，各个角落都搜索遍了。

她那暗淡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说道：“我呀，我识字。”

“有时，我晚上出去；有时干脆不回家。搬到这儿来之前，那年冬天，我们就躲在桥洞下面。大家紧紧挤在一块，免得冻僵。我小妹妹冻得直哭。水，多么凄凉！我想到投水淹死，可心里嘀咕：不行，那太凉了。我一个人随便乱跑，有时就在沟里睡觉。您知道吗藏书网？半夜里，我走在大马路上，看见树木像刀叉，看见漆黑的房子那么高大，就像圣母院的钟楼，在我的想象中，那白墙就是河流，我心里嘀咕：咦！那儿也是水。星星好似彩灯，仿佛冒烟，要被风吹灭，我都看呆了，耳边好像有许多马呼呼喘气；尽管大半夜了，我还听见手摇风琴的声音和纺纱机的声响，是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以为有人向我投石子，我弄不清怎么回事，赶紧逃跑，什么东西都旋转，什么东西都旋转。人没有吃东西，就是这种鬼样子。”

马吕斯听了这话，才想起不幸的姑娘来他这儿寻求什么。

这张脸并不完全陌生，马吕斯恍惚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个姑娘生来并不丑，却落到这种丑样，叫人见了格外痛心。她幼年时期，模样儿一定还很美。青春的光彩尚在抗拒因堕落和贫困而未老先衰的丑态。残存的美，在这十六岁的脸上奄奄一息，犹如冬天早晨的白日，就要在狰狞的云雾中消失。

五封信，五个故事，五个名字，五种署名，却只有一个署名者。西班牙上尉堂·阿尔瓦雷兹、不幸的母亲巴利扎尔、诗剧作家尚弗洛、老戏剧家法邦杜，四个人全叫容德雷特，假如容德雷特本人真叫容德雷特的话。

说着，他把装有四封信的纸袋递给姑娘。

她又笑起来，补充道：“我们今天要是能吃上饭，您知道算什么吗？就算我们前天的午饭、前天的晚饭，也算昨天的午饭、昨天的晚饭，都留在今天上午一顿吃了。哼！少废话！狗东西，你们还不满意那就饿死！”

马吕斯这样想着，由着她做去。

“上帝啊上帝！我和妹妹好找啊！哪儿知道让您捡去啦！是在马路上捡的吧？大概是在马路上吧？要知道，我们是跑的时候丢掉的。是我妹妹那死丫头干的蠢事。我们回到家99lib.net里才发现不见了。我们不想挨打，打也没用，一点儿没用，绝对没用，所以我们回家就说，信全送到了，人家对我们说：‘滚蛋！’这些可怜的信，原来在这儿！您怎么看出来是我们的呢？哦，对啦！是看字体！这么说，昨天傍晚，我们跑过时撞到的是您呀。这也不奇怪。没有看见。我还对妹妹说呢：是位先生吧？我妹妹说：‘我想是位先生！’”

她失态地注视马吕斯。

“马吕斯先生，您知道自己长得很美吗？”

现在，他一目了然了，明白他这邻居容德雷特生活艰难，就靠投机取巧，利用行善人的施舍谋生，搞来地址，用假名字给他认为有怜悯心的富人写信，让女儿冒险送去；须知这个当父亲的到了穷途末路，不惜拿女儿冒险，当作赌注，跟命运进行一场赌博。马吕斯还明白一点，从昨天傍晚她们气喘吁吁，仓皇逃窜的情景，从她们讲的黑话来判断，这两个不幸的女孩还可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们堕落到如此地步，全是这一切造成的，她们在人类的现实社会中，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少女，也不是成年妇女，而是贫穷制造出来的又淫荡又纯洁的怪物。

马吕斯站起来，神情愕然，打量眼前这个人，觉得她酷似穿越他梦境的那个身影。

二人同时想到一点上，姑娘微笑起来，马吕斯脸却刷地红了。

“嘿！”她说道，“您还有镜子呢！”

她的声音有意发得十分轻柔，结果只是变得十分轻微，有些字从喉头到嘴唇的路上丢失了。如同在一个缺音的琴键上弹奏。

她叫出马吕斯的名字，那就无疑是找他来的；然而，这姑娘是谁？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呢？

从昨晚起，马吕斯就陷入迷魂阵里，看了这封信，如同地窖里有了烛光，顿时全明白了。

“您想看一看吗？喏，我来写几个字给您瞧瞧。”

他摸摸坎肩兜，什么也没有摸到。

她将衬衫拉上肩头，朝马吕斯深施一礼，又亲热地打了个手势，边说边朝门口走去：“您好，先生。说什么没关系。我得去见老人家了。”

她一把抓过纸袋，边打开边说：

马吕斯拆信封，注意到用来封口的面包糊又宽又厚，还是湿的，信不可能从很远的地方送来。他念道：

她经过五斗柜，发现上面有一块在灰尘里发霉的干面包，就扑过去，抓起来边啃边说：“挺好吃嘛！真硬！要把我的牙硌坏啦！”

这太阳好像能融化并在她头脑里引起雪崩，她讲出一连串黑话：“五个法郎！亮晶晶的！大头币！在这破洞里！可真邪门！您是个好娃子。我可以把我这老跳掏给您。宝贝儿真棒呀！够两天吃喝的啦！吃肉的穆升啦！吃烩大马尔啦！可劲儿吃啦！穷得好舒服呀！”

马吕斯住进这栋破房子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我们说过，他极少有机会看见，乃至瞥见他那寥寥无几的邻居。他心不在焉，目光也随神思而转移。应当说，在走廊里或楼梯上，他不止一次同容德雷特家人擦肩而过；但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些人影，他根本不注意，因而昨天晚上在大马路撞见容德雷特家姑娘，却没有认出来，那显然是她们姐儿俩，而这一个刚才进屋来，他在厌恶和怜悯中，也只是恍惚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蘸了墨水，转身对马吕斯说道：

接着，她一副怪样子，端详马吕斯，对他说：

她刚唱完这一段，又马上嚷道：

她凑上来，一只手搭到马吕斯的肩上。

“马吕斯先生，您有时去看戏吗？我呀，就常去。我有个小弟弟，他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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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交上朋友，时常给我门票。老实说，我不喜欢侧面的条凳座。坐在那儿别扭，不舒服，有时还很挤。那些人身上的味儿也真难闻。”

接着，她又开始用欢快的曲调哼唱这段歌词：

可悲的生灵，无名无姓，无年龄，无性别，也无善恶之分了，走出童年，在这世上就丧失一切，既无自由，无贞操，也无责任。这灵魂，昨天才吐放，今天就枯萎，宛如失落街头的鲜花，沾满了污泥，只等车轮辗碎。

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半打开房门站住。陋室的天窗正对着房门，惨淡的天光透进来，照到姑娘的脸上，只见她面色苍白，身子羸弱枯瘦，只穿着一件单衣和一条裙子，赤条条的躯体在里边冻得瑟瑟发抖。一根绳子当作腰带，另一根绳子就当发带；尖突的双肩从衬衣顶出来，肌肤白里透黄，好似淋巴液色，锁骨积了泥垢，双手通红，嘴半张开，黯然无色，里边牙齿不全，两眼无神，又大胆又猥贱，整个形象是个先天不足的少女，而那眼神却像个堕落的老妇人；五十岁和十五岁相混淆，这种人集软弱和可怕于一身，叫人见了不落泪就会不寒而栗。

看着她在屋里乱冲乱闯，或者说打转转，就好像见了阳光惊飞或折了翅膀的小鸟，这场面比什么都惨不忍睹。但是这又能让人感到，如果换一种命运，受了教育，那么，这个少女欢快活泼的举动，倒会给人以温柔可爱的印象。在动物中间，生而为白鸽，绝不会变成白尾海雕。这种情况只有在人类中间才会发生。

马吕斯搜索所有衣兜，挖掘好一阵，终于凑了五法郎十六苏，眼下这是他的全部财富。“够今天吃晚饭的就行了，”他心想，“明天再说明天的。”于是，他留下十六苏，将五法郎给那姑娘。

写罢掷下笔，说道：“没有错别字。您可以瞧一瞧，我和妹妹，我们受过教育。我们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天生并不是……”

说着，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