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黄州五年
三 孤立于风雨沙洲
目录
第一章 食蓼少年
第一章 食蓼少年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三章 马入尘埃
第三章 马入尘埃
第四章 黄楼
第四章 黄楼
第四章 黄楼
第五章 乌台诗狱
第五章 乌台诗狱
第六章 黄州五年
三 孤立于风雨沙洲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第七章 飘泊江淮
第七章 飘泊江淮
第八章 风雨京华
第八章 风雨京华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十章 杭州去来
第十章 杭州去来
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
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第十三章 海外东坡
第十四章 北归
第十四章 北归
后记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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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谪居黄州,辩才、参寥遣人致问。时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涨,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然,云涛际天,因录以寄参寥。使以示辩才,有便至高邮,亦可录以寄太虚(秦观)也。


不敢作文字,也是一种“孤立”的刑罚。如当时曾有某人请他写篇燕子楼记,徐州为苏轼旧游之地,燕子楼又是那么凄艳的名迹,若在平时,苏轼如何能不援笔而起?现在毕竟无可奈何,只得很诚恳地辞了他的朋友,向他诉苦道:只要出口落笔,便被憎恶他的人们,拿来做“笺注”的依据,所以不能不“牢闭口,莫把笔”了。充分显示了在这种张眼便是荆天棘地的处境里,一个被迫害者的战栗与惶恐。
子姑神也很好名,在应歌作舞后,再拜以请道:“公文名于天下,何惜方寸之纸,不使世人知有妾乎?”
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往时陈述古(襄)好论禅,自以为至矣,而鄙仆所言为浅陋。仆尝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猪之与龙,则有间矣,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
这不但是荆楚地方的迷信,而且已经成了当地的节令行事。苏轼有个黄州新识的朋友潘丙来告诉他:本地有家郭姓侨户,扶乩降神最称灵验,苏轼还在来黄途中的这年正月十五,神已透露消息说:“苏公将至。”到了次年正月十五,苏轼便约潘丙陪他同去郭家参观。降坛的乩神,名叫何媚,字丽卿,莱阳人,生为寿阳李景之妾,被大妇于正月十五夜暗杀于厕所,天帝悯怜她,命为厕神。有问必答,如响斯应。她居然知道苏轼已经在座,乩言:请苏公稍留,她将赋诗作舞娱公。一霎时作诗数十篇,不但敏捷立成,而皆有妙思,杂以笑谑。苏轼问:“某欲做一黄州百姓,可乎?”九九藏书网

忠于自己观念的人,不肯苟与人同,才能“拣尽寒枝不肯栖”,在一片诺诺声中,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遭遇排斥和放逐,几乎是必然的命运,这命运,就是“寂寞沙洲冷”。
苏轼勤读佛书,目的只求实用,用佛家的道理来排除一些心灵上的障碍,超脱黑白混淆的现实世界,自求解脱而已。他这种态度,在《答毕仲举书》里,说得非常坦白: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距黄州知州官邸数百步,少西山麓有一片壁立的断崖,传说是周瑜大破曹军的古战场——赤壁,断石堆云,惊涛裂岸,风景最是优胜。是年八月六日夜间,天朗气清,他兴致特别好,便带了苏迈,划只小船,第一次夜游赤壁,其时适有杭州的辩才、参寥两位僧人所派的使者来黄州向他问候。游罢归来,他即乘兴写了一篇非常美的短记,当作复书,寄与参寥:


苏轼好与僧侣做朋友,也很喜欢佛家思想,自到黄州,别的事物容易导生痛苦的联想,不能不竭力规避,所以一意只看释典。既然只读佛书,偶尔动笔,就自然流露些不会惹祸的佛家言语。如《与程彝仲推官书》云:
再问:“予欲置一庄子,不知如何?”
然而,孤立的生活,无法填补精神空虚的症状,一个人颠三倒四的反省功夫,也只能增加自咎的痛苦,无助于心理创伤的疗治。他只觉得胸腔里这颗心,空荡荡地没处安放,彷徨、恐惧,甚至怔忡,怎么样的譬解和排遣,都归无用时,他想到用禅门静坐的方法,来求取解脱。
苏轼庆幸自己能够混迹渔樵,不被别人认识,每于酒后,则独自一人,布衣芒屩,出入阡陌,到各处漫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得“旷然天真”之乐(《答言上人》)。有时,他会在袖筒里笼着许多石弹子,到江边与人比赛投击江水,看谁能使石弹滑出水面最远。有时在路边凉亭里歇脚,也会要求别人讲个鬼故事听听,假使那人说,没有鬼故事可讲,苏轼就求他:“姑妄言之也好。”旁人听他此言,无不哄然大笑。藏书网


黄州城南五里那座安国寺,就是他一到黄州就经常去洗澡的那个庙宇,前后茂林修竹,郁郁苍苍,院内陂池亭榭,也都错落有致,景物幽静。苏轼每隔一两天,就到这寺里去辟室焚香静坐。静坐是禅门中从达摩祖师面壁以来,一项传统的功夫,禅的意义本来就是“静虑”,是在沉思默想中,获取“出神静观”的方法。坐禅这种训练,并非单是造成一种自我催眠状态去忘记痛苦,而是训练你学会如何清楚而明确地界定对一切事物的观念,从完全不同寻常的观点来作性行的自省,来看待外在的事物。坐禅的方法,是先使心灵集中于所观想的对象,使头脑冷静,心灵休息,排除任何现实世界中情感的混杂,以精神上的直觉主宰意志和情意,使于静定澄澈中,获得心灵的平衡,获得较高层次的意志,获得佛家所言“戒、定、慧”三学中的“定”和“慧”。
此外如梦中采食古井上的石芝,还记得味如鸡酥,却比鸡酥甜;梦黑肥吏请他作《祭春牛文》;梦一美人给他雪水烹的团茶喝,为作回文诗;梦到西湖等,各各付诸吟咏,低徊不已。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梁宗懔《荆楚岁时记》: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亲友不与他通问,是因为他的罪名太大,怕惹是非。即使他自己,亦何尝不怕“文字为累”。如此信之尾,他还再三叮嘱端叔:九-九-藏-书-网“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

当一个人在行为上或意识里,一点也没有罪过的自觉,而忽然遭逢横祸时,就无法拒绝“命运弄人”的观念。命运这个观念,可以做受难者的精神避难所,相信命运就能相信宇宙确有一个超人的力量存在,这种力量具体而微的表征,即是世俗所说的“鬼神”,苏轼此时此际,乐于谈狐说鬼,并非是不可理解的迷信。
前举这阕《卜算子》,为苏轼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时所作。黄山谷论为:“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上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推美虽然绝至,但非真正知音,此作实是苏轼的“忧患之词”。当他寄居定惠院时,心理状态尚未恢复平静,每天必须等到夜晚,才独自溜出寺门,到附近走走,心如惊弓之鸟一样的惶惑和孤独。
苏轼果然为她作了《子姑神记》。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𫍢𫍢至今,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
郭家观乩后数日,苏轼到岐亭去看望陈慥,须在途中过夜,乃宿于团风镇,梦见一个和尚,破面流血而来,好像有话要讲,但又不说。醒来,不明何兆。到了岐亭,将这夜梦告诉了陈慥,次日与他相将入山,半路上见一庙宇,中有古塑阿罗汉一尊,仪状甚伟,但面目为人弄坏。苏轼还不曾联想到昨夜的梦兆,陈慥已先悟到:“这莫非就是你所梦见的和尚吗?”苏轼后来就将这尊罗汉运回黄州,嘱托安国寺的住持僧继莲雇工重新装修,左龙右虎,赫然是第五尊者的造像,就供奉在安国寺中,苏轼并出资“斋僧”,作《应梦罗汉记》。
神在粉盘上写出一首绝句:“朝廷方欲强搜罗,肯使贤侯此地歌?只待修成云路稳,皇书一九*九*藏*书*网纸下天河。”
然而,他到底受过严格的儒家训练,静定下来,反求诸己,检讨祸患所生,只归咎于自己的鲁莽与无知,不怨天,不尤人。《答李端叔书》云:
梦和迷信,以现代人的理解,都是精神反射作用所产生的潜意识活动。梦是现实生活中缺憾的补偿,而迷信行为,则有填充心灵内部空虚的妙用。每个人暗中都有自己的梦,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人在游离现实内外的梦境中,获得一切意愿的满足。迷信神异,不但使彷徨无主的心神,得所寄托。人所遭遇的神异,往往只是自己痛苦的经验混合热烈的想象,在精神恍惚下所产生的情景。苏轼离群孤立,彷徨失措中,独多神异梦幻的奇遇,正是他心灵空虚,热情无所归着的反映。
人须有所不为而后才能有为,这是一个自由人所必须具有的品格。与一个过度世俗化的人不同,他不追求利禄,不在意世俗的荣辱,他只坚持他的价值观念和精神的自由。
是年八月间,哺养苏轼和他亡姊八娘,在苏家服务三十余年的乳母任氏,时已七十二的高龄,大约是舟行跋涉之后,水土不服,忽然一病身故,苏轼为她营办丧葬,着实忙了一阵;同时得讯,苏辙回到九江,转赴高安任所未久,也殇掉了一个女儿;十月间又接到他的堂兄(苏涣的长子)子正(不欺)于九月间病逝成都任上的讣告。这一连串死亡的变故,使他对于生命的无常感触甚深。因此这年冬至时,他又向黄州天庆观的道士借得道堂三间,谢客燕坐四十九日,致王巩书说:“虽不能如张(方平)公之不语,然亦常阖户反视,想当有深益处。”仍是希望用静坐的方法来澄澈心里激荡起伏的痛苦。


神答:“学士功名立身,何患置一庄不得。”
此函最后一段,苏轼痛切指述:“才华外露”是做人的一种毛病。这是他从前虑所不及,而现在非常后悔的经验。他说:
残酷的政治迫害,使苏轼的心灵流血不止。这些时间里,他有意把自己封闭起来,宁愿忍受孤寒与寂寞的惩罚。
初到黄州寄居寺院那段时间,他是如此,后来虽然全家团聚,安居临皋亭了,而他那劫后余生的紧张心理,并不能够马上藏书网有所改善,依然在惶惧的情绪压迫下,自愿孤立于一切人事之外。《答李端叔书》说:

苏轼自言他实行静坐,为了“收召魂魄”,“求所以自新之方”,正与禅门静坐的目的相符合。据他实行的经验,确然很有效验,可以达到“物我相忘,身心皆空”的境界。苏轼说过:人如真能一念清净,则世俗的污染就如身上沾染的尘埃一样,纷纷自落,使你“表里翛然”,得垢秽尽去之乐。
人须经历忧患,才能成熟。诗狱的锻炼,黄州的贬谪,在苏轼的人生历程中,非常关键。
某与幼累皆安,子由频得书无恙。元修(巢谷)去已久矣,今必还家。所要亭记,岂敢于吾兄有所惜。但多难畏人,不复作文字,惟时作僧佛话耳。千万体察,非推辞也。……
苏轼在黄州最爱这个地方,数游之后,曾作《赤壁记》一篇,此为后来名作前后赤壁二赋的滥觞。

像这样忽从佛寺,忽入道观,营营不倦的行动里,充分表示劫后余生的苏轼精神耗弱的痛苦。
正月望日,作豆糜以祀门户。先以柳枝插门,随枝所指,以酒脯饮食及豆粥,插箸而祭。其夕,迎子姑神以卜。
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卅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
另有一次,他去汪若谷家,看箕帚穿上衣服的子姑,自称天神李全,以箸为笔,置笔口中,书写篆字。字虽不可识,但苏轼还是赞他“笔势奇妙”,为作《天篆记》。


自此,每遇风日晴和、江面浪静的日子,他就常常独自划船到那儿去捡沙滩的细石子。这地方的细石,往往温莹如玉,有深浅红黄各色,或有细纹如人指纹者,非常可爱。自己捡拾不足,又用饼饵换取这一带孩子们所拾来的,一共搜集了二百九十又八枚,大者如枣栗,小者如芡实,用古铜盆盛起来,注入清水,色彩缤纷,苏轼称之为“怪石供”,赠予在庐山归宗寺的了元禅师,这了元即是后来的佛印和尚,他们间的缔交似即在此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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