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七 朝云之死
目录
第一章 食蓼少年
第一章 食蓼少年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三章 马入尘埃
第三章 马入尘埃
第四章 黄楼
第四章 黄楼
第四章 黄楼
第五章 乌台诗狱
第五章 乌台诗狱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第七章 飘泊江淮
第七章 飘泊江淮
第八章 风雨京华
第八章 风雨京华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十章 杭州去来
第十章 杭州去来
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
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七 朝云之死
第十三章 海外东坡
第十四章 北归
第十四章 北归
后记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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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绍圣三年(1096)春,朝云生日,苏轼特地邀请几家熟人来为她作会称庆,亲自作“王氏生日致语口号”。这种文字,本多用于宫廷大宴,至少也须官式筵宴时才用例上,惠州生活中,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场面,苏轼所以作此,只是用来表达他对朝云的一份爱意。口号中说:“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又说:“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朝云虽然历尽风霜,依然美丽。
区区功名安足云,幸此不为世俗醺。
长春如稚女,飘摇倚轻飔。
南天十月,岭上梅开,苏轼悼念朝云不已,作《西江月》词: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遯,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
直言便触天子嗔,万里远谪南海滨。
现在陪侍苏轼,与共处忧患之地的亲人,只剩了少子苏过一人,虽然不免伶仃和寂寞,幸得这年轻人非常能干,而且孝顺。苏轼致徐大正书中说:“儿子过颇了事。”与张耒书,也说到他“甚有干蛊之才,举业亦少(稍)进,侍其父亦然,恐欲知之解忧耳”。

低颜香自敛,含睇意颇微。

诸子中,能传承苏轼画学的,也只有苏过。晁以道说,苏过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亦克尚似其先人”。邓椿《画继》说苏过“善作怪石丛筱,咄咄逼似乃翁”。苏轼在海南,题过所画枯木竹石诗曰:“老可(文与可)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竹传神。”苏轼对于文与可的画竹,衷诚倾服,所以这一联诗句内涵的褒美,实在无以复加。
宁当娣黄菊,未肯姒戎葵。九_九_藏_书_网

苏轼百般抚慰,问她何事。久久,朝云低声答道:

四十年前,三苏出蜀途中,大苏小苏各逞才华,连章歌咏,以娱老父。一趟两个多月的旅程,集合父子三人所写的诗,竟可成集——《南行集》。少年时期,那一番下笔如挟风雷的豪情,及今回顾,已很迷茫,如今竟在自己儿子身上重见这少日才华。人生的得失荣辱,本来都是过眼烟云,而有子如此,心里便不能不充盈着无限的满足和快乐。
此弱质,阅岁观盛衰。
苏轼佯作大笑,说:“我正悲秋,怎么你却伤起春来了呢?”



丹砂傥结道力纯,泠然御风归峨岷。(《斜川集》)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跟着主公长途跋涉,到了惠州,眼看着倔强的主公,虽然从不流露颓丧,然而今非昔比的家境、祸患不止的战栗,一一落在她聪明的眼里,在在都使她发生“不忍”的感伤。一向是活泼好事、心胸开朗的朝云,慢慢地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栖禅之下。……而既葬三日,风雨之余,灵迹五踪,道路皆见。是知佛慈之广大,不择众生之细微。敢荐丹诚,躬修法会。
到惠州来的第二年秋天,户外落叶萧萧,景色凄迷。苏轼与朝云闲坐一处,觉得心里沉闷,便命置酒,央她唱一阕“花褪残红”的歌词。
南来途中,父子相偕游山玩水,所至之处,无不有诗,而且常常互相唱和,虽是父子,一样有声应求之乐,一样得到精神上共鸣的愉悦。
绍圣三年六月下旬,在那个落后地区的酷热天气里,朝云不幸染上了时疫。当时的疫势,传染99lib•net得很厉害,惠州又缺医少药,以致毫无挽救。到七月初五,瘟疫遽然夺走了她三十四岁盛年的生命。朝云弥留之际,神智清明,口诵《金刚经》“六如偈”:
朝夕导引存吾神,……月道或肯来相宾。
…………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苏轼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事后追忆,这是朝云死亡的先识。从此以后,苏轼不再听唱这支曲子。
依照朝云的遗言,八月初三,将她葬于丰湖栖禅寺东南,湖滨山坡上的松林中。墓地山顶上有大圣塔;巍然矗立在蓝天白云间,墓为坡垄屏蔽,林大翳密,山风吹来,塔上铃语与松吟相应和,令人凄然欲绝。
某到此八月,独与幼子三庖(过乳名)者来,凡百不失所。某既缘此弃绝世故,身心俱安,小儿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呵呵!
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
这年轻人,有非常蓬勃的气概,充满肯定自己才能的信心,他要按照自己的期望,来做满足自己的表现,发挥生命的美丽。除此以外,物质上的困苦,世俗的荣辱,他毫不在意,卓然独立于风风雨雨之中,非常像他父亲。苏轼默察儿子这一份超然物外的精神,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作王巩书,便说:


念经和临池,是她在惠州排忧遣闷的两件大事。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
老人不解饮,短句余清悲。
平常日子里,老坡有朋友相与热闹,小坡有课业可作,只有朝云,孤零零的一个人,非常寂寞。她没有好好念过书,本来不大识字,自从开始学佛,为要念经就勤奋自修,几年下来,不但文理清通,且亦粗识佛学的大意了。自来惠州,她又学习写字,苏轼因为朝云在定州时,与李之仪(端叔九*九*藏*书*网)的夫人非常交好,所以写信给端叔时,也特别提到“朝云别后学书,颇有楷法”之语。
苏过天性纯孝,其母于上年(元祐八年)八月初一卒于京师,殡于城西惠济院,不待免丧,突遭家难,就匆匆随侍父亲到惠州来了。虽然身在数千里外的惠州,常以远离亡母的殡宫为恨,计算母丧周年的日子近了,他便恭书《金光明经》四卷,手自装订,送存虔州崇庆院的新经藏中,祈求亡母早生天界。
朝云葬后三日,夜间忽大风雨,翌日传闻栖禅寺东南,发现有巨人脚印五个。初九,苏轼带了苏过亲往察看。当晚,在寺设供,做佛事追荐,苏轼亲作《荐朝云疏》:
营葬毕事,苏轼收拾悲伤,作《悼朝云》诗:
苏过的才气、个性和嗜好,最与老父相像。大家认为“翰墨文章,能世其家。士大夫以小坡目之”。这就是说,在文学、艺术和人品各方面,真能继承苏轼的,即此少子。

千佛之后,二圣为尊,号曰楼至如来,又曰狮子吼佛。以薄伽梵力,为执金刚身,护化诸方,大济群品。……今兹别院,实在丰湖,像设具严,威灵如在。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
朝云站起来,亮一亮喉咙,却一个字的声音也唱不出来,愣在那里。苏轼过来问她是怎么了,她却低下头来,泪落如雨。
…………
绍圣二年(1095)十二月十九日,苏轼六十初度,流寓生涯,无可称庆,作诗志感,苏过和韵作《次大人生日》诗,他只恭维老父学道的理想,不及其他,真是聪明人的善颂善祷:
瘴雨吹蛮风,凋零岂容迟。
苏过在惠州,画“偃松屏”,苏轼为作“赞叙”。全篇的意思,不在题画,而在鼓舞儿九_九_藏_书_网子那种刚介轶俗的精神。读这篇画赞,才能明白这父子二人性情交孚的和谐:

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
苏轼老泪纵横,只觉得她前生对他一定有所亏欠,今世已经还得太多,不能再结后生缘了。
“非此父不生此子”,天下有几个做父亲的人,能得此乐。
流寓惠州的破碎苏家,在那“瘴疠所侵,蛮蜑所侮”的恶劣环境中,朝云毅然担起了主妇的责任:六十老翁的饮食起居,赖她照顾;不断的宾客,要她招呼;拮据的经济情况,赖她张罗和调配。她从十二岁踏进当时杭州通判的府邸,二十年来,看尽了苏家的盛衰和荣辱。她是在苏家长大的孩子,也分担他们所有的悲欢离合。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
栖禅寺僧筑亭覆墓,榜曰“六如亭”。
苏家的抚养,主公的爱怜,使她坚强地认为她是苏家的成员之一,不论有没有名分地位,凡有任何灾难和不幸,她都甘心接受,勇敢地争着来分担。
朝云死后两个月,节序到了重九,苏轼自往将营新居于此的白鹤峰上,聊应重阳登高的行事,但如惠州这样的蛮貊之邦,一切都不是中原的佳节景象。菊花还没有开,从山上远眺,满眼是一大片的黄茅草,风吹作浪。与邻家喝酒,蜑酒,又酸又甜,简直不是味道,佐酒菜只有蛙蛇,实在难以下咽。今年真是“恶岁”,这孤独的老人心里念念不忘朝云,但也不敢到丰湖墓地去。《丙子重九二首》说:

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
就像老天要增重苏轼的惩罚,便将不幸降到纤弱的朝云身上来了。
亲生的遯儿夭觞了,精神上,她的人生已经死了一半。跟着主公从伤心的金陵城漂泊到泗上时,她得到一个短暂的机会,拜在比丘尼义冲座下,开始学佛,以佛学宽宏明澈的开譬,救治她心理上的创伤。
朝云殁后,苏轼的起居饮食,没人照顾了,“独过侍之,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须,一身百为,不知其难”九九藏书
苏轼作《江月》五首,认为惠州的丰湖甚像从涌金门看出去的杭州西湖。湖上有栖禅寺、罗浮道院、逍遥堂、海会院、泗州塔等,皆是苏轼日常遗闷行游之处,但是现在朝云下葬于此,暮树寒鸦,令人凄断,反而使这孤独的老人,不敢去了。

卯酒晕玉颊,红绡卷生衣。
苏轼三子中,老大苏迈,是个忠厚、笃实、洁身自守的人。赵德麟是苏家的常客,他说:“东坡长子,豪迈虽不及其父,而学问语言,亦胜他人子。”少时作诗,有“叶随流水归何处,牛载寒鸦过别村”句,苏轼看到,笑道:“此村长官诗。”后来也真以县令而终。次子苏迨,诗赋都写得很好,赢得老父不断的赞赏,但他自幼体弱多病,家里人也不责望他什么,现与大哥同居宜兴。
死者已矣,只有剩下来的活人,随时随地,触目生悲,人间地下,皆是难堪。
响亮在耳边的朝云轻朗的笑声,忽然寂灭了;暖在心上的朝云的温情,忽然冰冷了。屋前屋后,处处摇晃着朝云的“着人情态”,但如定睛细看,却是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老人独自欣赏阶前的长春花(金盏草),觉得它也就是朝云的化身,拈笔作《和陶和胡西曹示顾贼曹》诗,说在咏花,实是悼云: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朝云声息逐渐低微,缓缓而绝。

苏轼为她刻铭祔冢:
“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那两句。”
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法界。湖山安吉,坟墓永坚。接引亡魂,早生净土。不论幽显,凡在见闻。俱证无上之菩提,永脱三界之火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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