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杭州去来
八 破琴之梦
目录
第一章 食蓼少年
第一章 食蓼少年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三章 马入尘埃
第三章 马入尘埃
第四章 黄楼
第四章 黄楼
第四章 黄楼
第五章 乌台诗狱
第五章 乌台诗狱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第七章 飘泊江淮
第七章 飘泊江淮
第八章 风雨京华
第八章 风雨京华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十章 杭州去来
第十章 杭州去来
八 破琴之梦
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
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第十三章 海外东坡
第十四章 北归
第十四章 北归
后记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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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曹植今堪笑,却卷波澜入小诗。
宛然七弦筝,动与世好逐。
苏轼回想熙宁年间,初任监察御史的刘挚,他那正气凛然的声音风貌,竟是如在梦里。犹忆他到任之初,入见神宗时,帝问:“卿从学王安石耶?安石极称卿器识。”
于是,苏轼满怀悲愤地上《再乞发运司应副浙西米状》,报告他实地勘察的灾情如次:
邢恕本来就是小人,且不说他;而苏轼最早记忆中的刘挚,却完全不是现在这副嘴脸。当权前后的刘挚,判然不同了。

宋朝的制度,君权至上,即使是宰辅之臣,进退均在君主一念之间。所以,刘挚为了贪恋既得权位,对于那些在野政敌,就不得不畏惧,不得不联络。
梦中,对此诗意,好像还能了解似的。醒后,这四句诗也记得很清楚,不过意思转为模糊。饭后午睡,不料竟又重复这一梦境,心里觉得奇怪,就取过纸笔将它记录下来,预备到苏州与仲殊见面时给他看。不料尚未写毕,殊老已经扣舷求见。其时,距离苏州,还有五里路程。
苏轼原状最后一段话,说得非常沉痛:
然而第三状仍然不能“遽回天意”,奉诏不许。苏轼徘徊斗室,自己从头检点,从治平二年(1065)自凤翔签判任上得替还朝,至今二十七年来经历的仕迹,一片心血,遭遇无穷的侮辱与不停的迫害,真如遍体陈伤,一一隐痛,可以覆按,他本来不愿再提这些往事,但是事到如今,若不从头细说,尽露本心,又绝不能够获得太皇太后谅解,也不会准他辞免;倘若贸然到京供职,则现在由刘挚独揽政柄的朝局下,原本在朝的苏辙且已栗栗危惧,不可终日,在他赴京途中,听说因荐王巩除知宿州事,已遭台谏安鼎攻击,在家待罪了。小苏尚且如此,何况大苏是众所忌嫉的目标,他若要来,那些刘相御用的台谏们,怎会放得过他,早已磨刀霍霍,等他送上去听凭宰割了。
所以他便寄寓于开封城内第三条甜水巷里兴国寺的浴室院中,院僧慧汶招待他在东堂住下。
苏轼心想:小人真有本事,善于利用别人的弱点;而原来的铮铮铁汉,只因邢恕一番播弄,便要援引群小,认是同调的了。

旧时传说唐朝的房琯,于开元年间,作宰卢氏。一日,与道士邢和璞出游,过夏口村,入一破寺,坐古松下暂息。邢道士使人凿地,掘得一瓮,瓮中藏有娄师德与智永禅师书一幅。和璞笑谓房琯道:
他为表示坚定的决心,暂缓赴京,转往南都去等候朝旨。
琴,本来只有五弦,周文王、武王各增一弦,所以正规的是七根弦;筝,渊源于瑟,有十七弦。而现在则如人事一样颠倒,琴有十三弦,而筝却是七根弦了。然而,十三弦的破琴,形象虽然怪异,而音节总还是响铮铮的佩玉之声,一如旧日的刘挚,不失大丈夫立身的本末;现在虽然变成拱张高处的新琴,但却声不附木,宛然
九九藏书网
是具随波逐流、追求时好的筝了,实在可惜;至于那些依草附木之辈,只是替房太师招揽纳贿的董庭兰,微不足道了。
刘安世久在谏垣,又收揽了一批丧家之犬的洛学门人,朱光庭、杨畏、贾易等人做他的羽翼,把持了言路。那个时代的政治结构中,台谏本是帝王的耳目,假使台谏官都成了宰相的附庸,为执政所用,则太皇太后岂不孤立于上,耳目尽蔽了吗?因此,她必须有个公忠体国、忠诚可信如苏轼者,依以防止权力下移,抵制刘挚辈的野心。
邢和璞从地下捡出一张破纸,使房琯从此相信他前生是智永禅师。
苏轼不能像个官僚,无视于泡在深水中的民命,虽然他现在实际上已无这个职守。一路遍与接任的林希、淮南转运毛渐(正仲)、两浙转运使和提刑马瑊等讨论救灾的方策。两年前,他初到杭州时,米价每斗九十文,现在京口米已涨到每斗百二十文,贵上三分之一,人心已是惶惶,而且四月天气,阴冷得像正月一样,蚕麦收成,皆已无望,他要林希继续与上述诸人合力,早做储备,迟即无益。
“苏辙疑吾君臣兼用邪正,其言极中理。”
所以苏轼请辞,愈是说得呕心剜肺,太皇太后愈是紧紧抓住不放。
目睹积水未退,下田固已没于深水,今岁必恐无望;而中上田亦自渺漫。妇女老弱,日夜车水,而淫雨不止,退寸进尺。现今春晚,并未下种,乡村缺食者众,至以糟糠杂芹莼食之;又为积水占压,薪刍难得,食糟饮冷,多至胀死……流殍疾疫必起。……今亲见数州水灾如此,饥殍之势,极可忧畏……岂敢为已去官,遗患后人,更不任责。
所幸刘挚道行尚浅,不能一手遮天,朝臣中还有多人反对此议,“调停论”始被攻破。
顷者一二大臣,专务含养小人,为自便之计,既小人内有所主,故蔡确、邢恕之流,敢出妄言,以欺愚惑众。……故臣愿陛下谨守元祐之初政,久而弥坚;慎用左右之近臣,毋杂邪正。
偶见一张闲故纸,便疑身是永禅师。
对于吕大防、刘挚的调停论,苏辙斩钉截铁言道:“独未闻以小人在外,忧其不悦,而引之于内,以自遗患者也。”
谁云十三弦,音节如佩玉。
从此极论新法弊害,中丞杨绘原亦与他同声抨击。安石使曾布作《十难》反诘,声势汹汹。杨绘怕了,当廷谢罪,而刘挚独能奋然作色道:
此身何物不堪为,逆旅浮云自不知。


苏轼在船中,长日无事,不免回想往事,觉得刘挚这个人,最最不可思议。王安石当国时期,他原是个不向权势低头的硬汉;而今,一旦执政,忽然就要援引小人,党同伐异,无所不为,竟然完全变为另一个人九-九-藏-书-网了。
苏轼甚至说:“若朝廷犹欲驱使,或除一重难边郡,臣不敢辞避,报国之心,死而后已。”
窃见仁宗朝王洙为学士,以其从子尧臣参知政事,故罢。臣今来欲乞依王洙故事回避。
到达南都乐全堂张家,已经是五月了。张方平致仕家居十五年间,苏轼这回是第六次到南都来谒候。从这次相与晤聚二十余日之后,一别便成永诀,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为人臣岂可压于权势,使天子不知利害之实。若谓向背,则臣所向者义,所背者利;所向者君父,所背者权臣。”
司马光逝世后,刘挚乘时崛起,招徕羽翼,排除异己,成了官僚集团朔派的领袖。任何政治制度,只要一有派系存在,为了维护集团利益,政治上一切夺权现象,都是免不了的,尚非国家之患;但是大处不该违背立国的原则,小处不该违背个人立身的本末。
度数形名岂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
半熟黄粱日未斜,玉堂阴合手栽花。
鬓须白尽成何事?一帖空存老遂良。
苏轼自吴淞而至苏州,目睹大水所造成的毁败和破坏,灾区人民的饥荒惨状,深恨去年奏请朝廷,拨放钱一百万贯、买米平籴这个案子,虽然已获圣上旨许,却被发运使诿称淮南江东米价昂贵,不肯收籴,以致造成目前饿殍载道而无可救援的惨局。官僚的误国殃民,实在可怕。

太后以神宗顾托之深,天下责望之重,自临御之初,即先限制对于自己母家的恩荫,所以示天下以至公。而邢恕竟敢挑拨她母家子侄,作此逾分的请求,必欲严惩。因此命他出知随州。
哲宗立,起复还朝,因论差役雇役利害,得罪了司马丞相,又为程颐党人侧目,致被朔洛两派交相攻击;在经筵因论黄河不可回夺,开罪了执政,只好力求外放。而现在遭逢众怒的情形,并未消解,留朝,不过徒作牺牲,无裨国家。
果然如此,则司马光那一番努力,罢废新法,分别邪正,辛苦建造的这个贤人政治的架构,岂不完全搞垮?元祐更化的人治原则,岂不完全破灭?太皇太后对于刘挚此论,迟疑不决。苏辙时为御史中丞,站出来说话了,两上《分别邪正札子》,有言:
吴淞江上的破琴之梦,只是苏轼难言的感慨,心头的鄙薄。
宣仁太皇太后虽然宽和仁厚,但却是个大事精明的女主。眼看范纯仁被刘安世劾罢以后,吕大防质朴无能,容易受人操纵利用,朝局将被朔党头子刘挚所独占,尤其内外奔竞爵禄的政客,如万流归壑,有一起归附刘相门下之势,所以太皇太后不次擢升苏辙,目的是用他来辅助吕大防,原欲建起一道权藏书网力制衡的堤防,防止刘挚独揽政柄。
再三考虑,只有向太皇太后从头诉说过往一切,归结为此行必然要被毁败的结果,恳求曲赐保全。

刘挚和他们之间发生联络,都由邢恕牵线,最先与蔡确通声气,然后不惜叫自己的儿子刘斯立与章惇的儿子致平相交结,内外勾通起来。到了上年协调成熟,刘挚便蒙着老实人吕大防,共同提出了“调停论”,公然主张对于前被排斥的新法用事诸臣,不妨“稍加引用,以平宿怨”。
苏轼于五月二十六日上殿报到,二十九日赴阁门受诰命,但仍继续上疏,恳请于贺坤成节(七月十六日宣仁太皇太后诞辰)上寿后,仍乞外放。

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
现在的刘挚,经邢恕一番勾串,即使他相信被司马光打出去的一批“秦筝”,个个都是“佳琴”,但他自己高踞在政治舞台上,已从正派的须生,变成一个大白脸了。

像邢和璞与房琯这类道家故事,平凡得俯拾即是;而苏轼托诸梦境,一再题咏,长跋记事,即使是那条诗题,也故意将许多不相关联的人与事扯在一起;一则赞柳瑾善草书,一则称宋复古的画艺,梦里梦外的仲殊长老,梦中所见的破琴!邢和璞的“邢”姓(影射邢恕),唐朝的“宰相”房琯(影射刘挚)……构成光怪陆离的一重烟幕,跳掷起落,令人目迷,显然是诗外有事,只因“时忌”,不能不这样故作神秘。
苏轼一路勘灾留滞,到润州已是四月。他的后任林希还在润州,马上举行盛大欢宴,但苏轼此时,心头眼底,尽是一片荒寒的水潦灾象,决然食不甘味。
……而况清要之地,众所奔趋,兄弟迭居,势难安处。正使缘力辞而获谴,犹贤于忝冒而致灾。
臣若贪得患失,随世俯仰,改其常度,则陛下亦安所用;臣若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则群小侧目,必无安理。虽蒙二圣深知,亦恐终不胜众,所以反复计虑,莫若求去。
盖自熙宁以来,小人执柄,二十年矣。建立党与,布满中外;一旦失势,睎觊者多。是以创造语言,动摇贵近,胁之以祸,诱之以利,何所不至。
“还记得这件事吗?”
尺一东来唤我归,衰年已迫故山期。
状中叙述英宗和神宗两朝,因蒙“二帝非常之知,不忍欺天负心”,所以上疏六千余言,极论新法不便,因此激怒王安石,招来谢景温的弹奏和冤诬,牵连发生乌台诗狱和黄州贬谪的经过。
这个“破琴之梦”,实非无自而至。
六月一日供奉官梁迪奉旨宣召再入学士院,四日又奉诏兼侍读,至六月中旬才搬到西阙角附近的东府,去与苏辙同住。

宣仁太皇太后命宰执将苏辙这两道札子,于帘前公开诵读。听完,她乃降口谕说:

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www.99lib.net
苏轼逗留南部,总不能永远趑趄不前,落个抗旨的罪责,遂于五月二十四日别了张方平,继续晋京。




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
苏辙所说的邢恕本来就是不折不扣的诡诈小人。恕,字和叔,郑州原武人,洛学程颐的门生。元祐初,由程颐荐于吕公著,得为起居舍人。他教唆太后的内侄高公绘,上书请求尊礼太妃,为高氏异日之福。太后大为气愤,叫他侄子来问:“谁为汝作此书?”公绘不敢隐瞒,对曰:“起居舍人邢恕。”
梦觉还惊屧响廊,故人来炷影前香。
再至扬州,答诏已至,其中有“兄弟同升,朝廷盛事”的话,不允所请。苏轼再上辞免第二状,很有预见地说:
苏轼为了表示决心请辞,所以单身赴京;到京之后,仍然保持外官的身份,也不住到苏辙的官邸——东府去。汴京有东府西府八座官邸的建筑,是神宗创置给政府执政所居之所。
在南都,奉到尚书省札子:三省同奉旨,对于他前上辞免第二状,太皇太后降诏依然不允所请。苏轼再上第三状,举一前朝成例为必须回避的理由,请求在扬、越、陈、蔡各州中,随便给予一郡。其例为:
刘挚对曰:“臣东北人,少孤独学,不识安石。”
柳仲远将宋迪摹本那幅画送了苏轼,自己托王诜临出一本,题为“邢房悟前生图”,苏轼再题《书破琴诗后》:

此所谓“一二大臣”,意指刘挚,并明言蔡确、邢恕,与之有关联,幢幢鬼影,皆已呼之欲出。
如此直搏当朝的宰相,这是何等激昂的烈士声口,不料到他自己要做权臣时,竟然变得如此丑恶。私欲使人堕落,权力使人腐败,现在的刘挚,已是隔世的另外一个人了!苏轼在船舱中思前想后,感慨沉吟,心里充满了迷惘,充满了悲悯。
苏轼住在兴国寺时,求退不能,心情沉重,无聊中翻阅寺中名人留题的诗卷,也看了自己当年的旧题,引起许多回想,顾念平生,无穷感慨。想到自己第一次到兴国寺来住时,还是个年轻的应举士子;经历三十余年的艰危困苦,一事无成,而今仍然还住东堂;当年的住持老僧德香早九*九*藏*书*网已死了,而自己也已是一个急欲归休的老翁,不禁对这空虚的人生,发出满含悲悯的一笑,作诗三绝:
仲殊口诵一代答:
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筝是响泉。
又说:
舟行途中,苏轼整日蜷曲在船舱里,耳边只是单调的橹声,夹着船夫的吆喝,怀着满腔心事,如波涛起伏,动荡不宁。
这份迷茫、悲悯的情绪,化作了三月十八之夜,舟泊吴淞江上的破琴之梦。
新琴空高张,丝声不附木。



苏轼抵京,寄住在兴国浴室,亲戚柳仲远来见。他想起柳家旧藏有宋迪(复古)临唐人本(邢和璞、房琯前世事)的一幅画,便向仲远求取。既得,遂将吴江琴梦事记于其上,又题《破琴》诗于后曰:
苏轼奇怪人如贪恋权位,便迷失了本性,竟不想人生如逆旅,富贵皆浮云?又何苦这个样子做人呢?
却思三十年前味,未饭钟时已饭茶。
臣之刚褊,众所共知。党人嫌忌,甚于弟辙。岂敢以衰病之余,复犯其锋。虽自知无罪可言,而今之言者,岂问是非曲直。所以不避烦渎,自陈入仕以来进退本末,欲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独立不回,以犯众怒者,所从来远矣。
三月十八日夜,船泊吴淞江。五更时,苏轼梦见仲殊长老,在弹一张十三弦的破琴,弦音非常怪异。苏轼甚为诧异,便问仲殊:“琴,何为十三弦?”
中古时代政治上,援引前朝典故是不成文法中最具强势的理由,十足表示辞意的坚决。然后他静静地住在张家,陪伴衰病的乐全老人,撰写《滕元发墓志铭》。

刘挚所领导的夺权运动,是非常成功的。朝廷里面,现在已经尽是朔派的天下,不但占尽要津,而且把持了言路;戆直的吕大防,已经孤立,不足顾忌;只是与元祐政治对立的,那批旧被司马光罢废在外的政客们,各处散布谣言,窥伺机会,阴谋东山再起,最为可虑。他们大多是老手的职业官僚,极善运用政治技术;即使官廷内部,也有照顾的人事,为达目的,什么手段都敢使,什么谣言都敢造,挑拨离间,动摇在位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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