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二 过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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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食蓼少年
第一章 食蓼少年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第三章 马入尘埃
第三章 马入尘埃
第四章 黄楼
第四章 黄楼
第四章 黄楼
第五章 乌台诗狱
第五章 乌台诗狱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第六章 黄州五年
第七章 飘泊江淮
第七章 飘泊江淮
第八章 风雨京华
第八章 风雨京华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九章 书斋内外
第十章 杭州去来
第十章 杭州去来
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
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二 过岭
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第十三章 海外东坡
第十四章 北归
第十四章 北归
后记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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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广州,游了白云山上的蒲涧寺、滴水岩等名胜后,便与宝积寺、延祥寺的两位长老,冲虚观的道士,当地的巡检史珏同游罗浮。罗浮是岭南第一名山,也是有名的道教胜地。中国道教中,葛洪的灵宝教派即以罗浮山为法坛。罗浮海拔一千二百余米,白云隐现,风雨凄迷,山势峻拔,宛如浮于海上,故神话传说特多,十分吸引苏轼惶惶惑惑的心情。他们先至东莞县属的石泷镇,换乘小船溯溪十五里至泊头墟;上岸,改坐轿子走十五里至罗浮山;憩于延祥寺,由寺寻宝盖峰,攀登峭崖之上;入宝积寺,饮梁朝景泰禅师的卓锡泉,作《品水记》。翌日,游长寿观;再到冲虚观参观了葛洪丹灶的遗迹和朱真人的朝斗坛,坛北有洞曰朱明,这是道书中所说全国三十六洞天的蓬莱第七洞天,尊称为“朱明耀真之天”。苏轼去看,榛莽封道,进不去。山泉从洞中流出来,铿铿如鸣琴,水底满生菖蒲于石上。苏轼又往访道士邓守安、李道元,两人都不在;还宿宝积寺中阁,夜大风,适遇山烧,景色壮美,焰中爆裂有声,叹为奇观。
苏轼此行,游踪所至,皆有诗;从行的幼子苏过也几乎篇篇都有步韵之作,才华初露,头角峥嵘。做父亲的老怀欢慰,不言可喻,而最使他欣赏的是这小儿子,年纪那么轻,却也信起道家的养生法来,每天半夜里起来打坐;又学作赋,笔力甚健,所以苏轼《游罗浮山》诗说:
“得非子瞻乎?”道人说。
在岭路上,苏轼偶于林麓间,遇见两个道人。他们看到苏轼,便退回茅屋里去,深入不出。轼很诧异,对押送他的使臣说:“此中有异人,可同访之。”进了屋子,这两个道人都在,气度潇洒,问使臣道:
“学士始以文章得,终以文章失。”使臣说。
苏轼默忖:“何处山林间无有道之士乎!”
…………
秋风片帆急,暮蔼一山孤。
苏轼再拜受教,决心从此学道,诚惶诚恳地说:“敢有废坠,真圣殛之!”
苏轼不http://www•99lib.net得不低声下气地跟来人商量:“乞准连夜赶往星江,只要靠着埠头,即可自行雇船,随将官船缴还。”幸得来人许诺,但是苏轼并无把握能够半夜之内赶到星子,迫得望空向顺济王(龙神)默祷曰:

曹溪南华山南华寺,是六祖慧能的道场,原名宝林寺,宋太平兴国三年重建,改名南华。苏轼至寺,礼拜大鉴塔,塔藏六祖真身。为题“宝林”两个大字,作寺额,现在犹存。
苏轼往大庾岭途中,就是凭借这种向往,使他的心灵境界,骤然从平凡人世的悲惨现实中,一跳登上了想象世界永恒的边缘。
到了豫章(南昌),苏轼自己雇了船,继续舟行,然而前途等着他的,是长达三百里的赣石之险。
但是,人生亦无非一场大梦。

至清远峡,游峡山寺,观瀑布。至清远县,遇见一位当地的秀才,大谈惠州风物之美,苏轼甚为高兴,作诗曰:
轼达旦至星江,出陆至豫章,则吾事济矣。不然,复见使至,则当露寝埔溆矣。


宋不杀大臣,大臣负罪,以贬谪岭外为最重的惩罚。元祐前期,蔡确在安州作《车盖亭诗》,谤讪太皇太后,元老文彦博主张要贬蔡确于岭外,范纯仁听到这消息,便向宰相吕大防劝说道:“我朝自乾兴以来,无人被责过岭,此路早生荆棘已近七十年。现在如从我们手上,重加开启,将来政局发生变化,恐怕自己也就不免了。”大防闻言,遂生警惕,不敢作此主张。
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中国的文人,一朝失意,不是高蹈林泉,吟风弄月,便是醇酒妇人,佯狂玩世。而苏轼不然,他自认是尘凡中的一个普通人,虽然环境逼得他只想隐遁求全,但却并不真能忘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也不能掩熄他自己生命中的光热。即使他所一生服务的政治,变得那么颠倒错,而此时此际又身受着刻毒的欺凌,但血管里流着的志士热血,并不真能冷却。到他吟出“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时,任何人都能体会到苏轼生命的灰烬里,依然埋着不熄的火种。99lib•net
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
平生常无患,见善其何乐。
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

时序进入八月,某夜,船泊分风岭,已经是三更天了,岩边忽然人声鼎沸,许多官差明火执仗,要上苏家船来。

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
苏轼此时,流离道路,身受着无比刻薄的政治迫害。然而,他作望湖亭诗,却曰:
执心既坚固,见善勤修学。
“苏学士。”
不料哲宗亲政,政局果然大变,而第一个被贬岭外的,却是从未执行过实际政务,而且是当今皇上自少至长、一向敬爱的师傅。政治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像风一样,是一种权力所化生的气势,毫无理性可言,气势所至,便成为不可抗拒的力量,苏轼便是被此一气势所冲决到岭外来的第一人。
自赣州府城之北,章、贡二水汇合处开始,一直到万安县界,这条三百里长的水路,不但江流湍急,而且水面下怪石列布,木船碰上巨石,立刻船沉人溺。这许多水底嶙峋,人称“赣石”。赣石形成一十八个险滩,其中以黄公滩为最险。苏轼身在丛险中,朝廷告下:
不久,江风掠耳而起,篙师亟亟升帆,船帆吃饱了风,就很快开行了。抵南昌吴城驿,再祷于顺济王庙(每个沿江码头,皆有此庙),留题于望湖亭上。
八月渡重湖,萧条万象疏。
江云漠漠桂花湿,梅雨翛翛荔子然。九-九-藏-书-网
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

两道人相视而笑,说:“文章岂解能荣辱,富贵从来有盛衰。”
死生祸福,非人所为,人亦执着不得。苏轼今日行于大庾岭上,孑然一身,宠辱两忘,决心要把自己过往的身世,一齐抛弃在岭北,要把五十九年身心所受的污染,于此一念之间,洗濯清净,然后以此清净之身,投到那个叫作惠州的陌生地方,去安身立命。
“苏轼落建昌军司马,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
《南华寺》诗说:“……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一种忘失本来面目、误落人间的悲哀油然而生。
苏轼的学养,使他的眼界不致如一般人那么狭窄,那么局限一隅而患得患失。现实社会逼得他走投无路时,他的精神生活活跃起来,就另有一个神秘的想象世界收容了他。
进入虔州地界,游了郁孤台、光孝寺的廉泉、尘外亭和天竺寺。苏过也步和父亲的韵脚,作了《题郁孤台》诗(《斜川集》)。
负书从我盍归去,群仙正草新宫铭。
恰从神武来宏景,便向罗浮觅稚川。
苏轼认为放逐海滨,适足成全他刬落一切过去,勘断诸般尘缘,“阴学长生”的心愿。即此梦境,使他想起李太白流夜郎赠韦太守诗中,有一联句子:“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这十个字,个个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作《过大庾岭》诗,就很大胆地全部借了过来。诗成,题于岭巅龙泉钟上:
这篇告词,即是前举林希的手笔。苏轼读后,但说:“林大亦能作章耶!”其时,行程适过赣石最险恶的黄公滩,乃作《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诗——苏轼故意将“黄公滩”写作“惶恐滩”,以纪此一时的心境:99lib•net

苏轼身遭迫害,顿有无地自容的困窒。于是,道家离世的神秘思想,便很自然地吸引了他。八月二十三日,与王岩翁同谒虔州祥符宫,他以非常的虔敬,瞻拜了冲妙先生李思聪所制的观妙法像,自言:“以忧患之余,皈命真寂。自惟尘缘深重,恐此志不遂,敢以签卜。”求得一签云:
近者戏作凌云赋,笔势仿佛离骚经。
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
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
绍圣元年(1094)九月,遂度大庾岭。
苏轼舟过庐山之下,远望群山,峰峦间乱云腾涌,天色阴霾。独立船头,仰望山岳是何等伟大,人则非常渺小,情不自禁地对着庐山也自默祷起来。时未及午,浮云尽散,天色豁然晴朗,迎面众峰凛然,倚天无数青壁。于是,这多难的老人,脸上便自绽出一丝微笑。
绍圣元年(1094)十月初二,他们一行,间关万里,到达了惠州贬所。

岭在江西省大余县南,广东南雄市北。唐张九龄开山径,植梅岭上。宋时立关于此,名曰梅关。地居赣粤交界之处,以五岭分隔中原文明与南国炎荒。在那个时代,人们对岭外地方还很陌生,众皆认是蛮荒瘴恶之地。
…………

然后,过英州,游碧落洞,下浈阳峡,遇到他那学道的朋友潮阳吴复古(子野)于舟中。复古见面,对于得失祸福之事,一字不提,但劝苏轼道:“邯郸之梦,犹足以破除虚妄而归真。何况阁下今日,已经目睹而身经了,亦可以稍信矣。”九九藏书网
过了大庾岭,遂从南雄下始兴,到韶州,过月华寺而至曹溪,一路游山玩水,南国风光,一新耳目。
“此何人?”
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
将这想象世界形象化的,就是道家海上三神山(瀛洲、方壶和蓬莱)的理想环境。在那一片充满和平,没有名争利夺的自然生活里,餐霞服气,炼丹修养,倘与神仙同化,便得长生不老。此一神秘的向往,帮他超脱坎坷的世网,助他回归虚静的自然生活,使他对所热爱的生命,不致陷于完全绝望。
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苏轼十二岁那年,老泉从虔州漫游归家,给他讲过:虔州近城山中天竺寺里,有白乐天手书真迹的一首诗,笔势奇逸,墨迹如新。这首诗曰:“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清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就诗而论,不是一首好诗,辘轳体的文字游戏而已。因为这是一个乡居童子,静听远归的老父,说故事一样讲给他听的旅途见闻,其中蕴蓄着无限温暖的亲情,所以印象非常深刻。四十七年后,这从前的童子,今已五十九的高龄,又是身在负罪被谪的境遇中,也到了虔州的天竺寺,不免去重寻白乐天这个旧存手迹,不料诗已亡失,现在只有石刻在了。牵动心事的苏轼,为之感涕不已,他的哀伤是“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
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
原来本路发运使已知朝廷新颁的后命,对于这个已被“严谴”的罪官,小题大做,连夜派了五百人来拦截,要收回官方供给的坐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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